生命之歌(3 / 3)

她讓一個澳大利亞學生站起來:“比爾,你知道DNA嗎?”

那個孩子肯定地說:“當然知道!這是中學生物課講的內容。它的全名叫脫氧核糖核酸,其中包含著所有生命繁衍後代的遺傳密碼。”

女教授說:“對。它是大自然最得意的作品。你們知道它的傳遞過程嗎?你回答,劉晶。”

那個紮羊角辮的中國姑娘做了一個鬼臉:“卓老師,我早把這點知識就飯吃了。我隻記得DNA中有4種核苷酸:鳥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和胞嘧啶,分別簡稱為A、G、T和C,它們兩兩搭橋組成一條雙螺旋長鏈。長鏈中每3個堿基組成一個3聯體密碼,由它決定一種氨基酸的組成,再由20種氨基酸排列組合成不同的蛋白質,比如,AAA就是賴氨酸,GGG就是甘氨酸……別的我就記不起來了。”

卓教授稱讚道:“不錯,已經很不錯了。跨進音樂學院大門後,你竟然還能記住這麼多拗口的生物學名稱,足以證明你在中學時代是一個好學生。”

劉晶順著梯子往上爬,她一本正經地說:“老師,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還有這點兒小天才。”

二十幾個學生都哄笑起來,卓教授笑著按按雙手,讓大家靜下來:“言歸正傳吧。早在20世紀末,科學家們就發現,DNA中千變萬化的堿基序列與音樂有神秘的對應關係:堿基總數是4,而八度音階正好是它的2倍;基因重複產生進化,正像旋律的相似重複組成樂章。科學家隻進行了簡單的代碼互換,像G換成樂譜中的2,C換成了3,T換成了5……基因序列就會變成一首優美動聽的樂曲。這是真正的天籟,是大自然之聲!”

她的話在學生中間展開了一個神秘新奇的世界,學生們都微張著嘴,入迷地聆聽著。

“很久以來,人們一直對音樂的魔力迷惑不解。一首好的樂曲可以超越民族,超越國界,超越曆史,在不同文化結構的人群中引起共鳴。這是為什麼?音樂甚至能夠超越人類——動植物也喜歡音樂,音樂可以使奶牛多產奶,可以使番茄增產。植物學家做過一個有趣的試驗,他們把兩個錄音機放到西葫蘆的溫室裏,一個播音樂,另一個播噪聲,結果,西葫蘆的藤蔓纏繞前者卻逃避後者。這是為什麼?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對於所有生命體,一定有一種普遍存在的特定的物質結構可以同樂曲發生諧振。這種共存的特定結構就是基因結構。所以,所有基因結構都可以翻譯為樂曲,也就不足為怪了。”

那個刁鑽的中國姑娘站起來,笑道:“卓教授,我想問一個鑽牛角尖的問題。正因為基因千變萬化,才構成種類繁多的生物界,那麼,一首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怎麼能既同人類基因諧振,又同奶牛基因諧振呢?”

她調皮地向同學們擠擠眼,扭回頭一本正經地等著老師回答。卓教授笑道:“調皮鬼,你以為能難住我嗎?告訴你,我有一個生物學家的老伴,所謂‘近墨者黑’,我已經剽學了不少生物學知識。要知道,所有生物追溯到細胞水平都是極其相似的,這種相似性甚至存在於動植物之間。動物中最重要的紅血球和植物中最重要的葉綠素結構幾乎完全相同;病毒基因與人類基因的共同點超過60%;人類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率在99.98%以上。所以,音樂能征服所有生命有它的內在原因。”

劉晶仰起頭想了想,又繼續追問下去:“我想再從逆向思維來求一個反證。如果基因序列就是音樂的體現,那麼,對已有的曆史名曲,是否能找到一段基因序列與它對應?”

卓教授微笑道:“當然不是簡單的一一對應關係。即使同樣的樂音序列,當對它進行不同的節拍、強弱、長短等處理後,也可以得到不同風格的樂曲。但是,生物音樂學家確實已發現了這樣的例子,比如,肖邦的《葬禮進行曲》就同胰島素的基因序列幾乎完全一致。你們願意聽我演奏胰島素的基因音樂嗎?你們可以把它同《葬禮進行曲》作個對比。”

學生們已沉浸於神秘肅穆的氣氛之中,似乎聽到了上帝在創造世界時敲響的鍾聲。

他們急不可耐地說:“卓老師,請彈給我們聽。劉晶,請你坐下並且閉上你的麻雀嘴!”

劉晶隻好老老實實地坐下。卓青玉坐到鋼琴旁,略為醞釀情緒後就彈起來,悲愴感人的旋律滲入每個人的細胞之中。樂曲結束,幾乎每人的瞳孔裏都是淚光瀲灩。一個印度學生站起來肅穆地說:“老師,我想我下麵的話能代表全班同學:您的這堂課使我們真正愛上了音樂,謝謝你!”

天河體育館十分漂亮,透過半透光的薄殼屋頂,正午太陽的強光被衰減成均勻渾白的散射光。但從裏向外看又是絕對透明的,屋頂融化在碧藍的天空中,潔白的浮雲從頭頂飄過,高懸在南天的是一個光芒柔和的太陽。

體育館裏座無虛席。電子巨型屏幕上變換著字幕:“世紀之戰!人類棋王庫巴金將再次向Deep電腦挑戰。”

“這項人機對抗已進行13屆,前7屆卡謝帕羅夫以4比3領先,後6屆庫巴金以4負2勝處於下風。”

“庫巴金宣布,如果這次仍然失利,他將終生退出棋壇。”

會場的布置很奇特。組織者為了最大地調動觀眾情緒,沒有讓比賽在封閉的房間裏進行,他們在賽場中央設了一個透明的靜室,形狀恰如一枚平放的雞蛋。為了不影響棋手的情緒,從賽室向外看是完全不透明的。庫巴金正在緊張思考,他已經忘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10萬雙目光的注視之下。

Deep係列電腦今年是深冷(DeepCool)電腦上陣,它的外貌毫不像人,隻是一個冰櫃大小的長方體,正麵有幾個簡單的按鈕,一隻孤零零的機械手,這使它的相貌頗為滑稽。但正是這個貌不驚人的智能機器,已經7次擊敗了人類棋王,人類一向引以為傲的大腦已經遇到了強勁的對手。

電子巨型屏幕向4個方向顯示著比賽的每一步驟,也有不少人用望遠鏡或袖珍電視直接觀看靜室內的情況。樸氏夫婦和小元元坐在中排,目不轉睛地盯著電子屏幕。他們沒有注意到對麵有一個須發怪異的老人,濃密的頭發和胡須幾乎把他的臉龐全部覆蓋。

他也拿著一架雙筒超焦距望遠鏡,但鏡頭並沒有對準場內,而是始終對準元元。

當比賽進行到14步時,小元元扭回頭,焦灼地對姐姐說:“姐姐,庫巴金伯伯看來要輸,他在這一步挺兵是個緩著!”

樸氏夫婦的棋藝已經不足以領會這些細微之處。他們互相望望,讚賞地拍拍元元的腦袋。果然,深冷連走馬f5、車g8,10步以後,庫巴金的棋勢漸見窘迫。他皺著眉頭,苦苦地思索著,不久就因超時進入了讀秒。

在這之後,庫巴金的敗勢就直落而下了。深冷電腦車d6、王e7、象c5,很快結束了戰鬥。

大會組織者按下電鍵,蛋形靜室立即變得雙向透明,幾十個記者擁擠在靜室外邊對勝敗雙方進行了現場采訪。深冷電腦的聲音是節奏準確、聲調呆板的電腦合成音:“很高興能再次戰勝傑出的庫巴金先生。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選手,相信在若幹年之內,仍將對電腦棋手構成一定威脅。”它並不知道自己的“謙遜”對人類自尊心是何等殘酷的打擊。略為停頓後它又補充道:“很高興在美麗的北京比賽,盡管我不能從感官上去體會它的美麗。我要向中國觀眾特別致意,因為Deep電腦棋手的創造者,正是以華人科學家為首的一個小組,感謝他們賦予我無限的創造力。”

顯得十分疲憊的庫巴金也應記者要求說了幾句。他身材不高,外貌屬於那種“聰明腦瓜”的典型特征,額頭凸出,腦門鋥亮,謝頂,銳利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窩中。他說:“很遺憾我沒能取勝。坦率地說,自從戰勝上屆棋王卡謝帕羅夫之後,我已稱雄棋壇20年,在人類中一直沒有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但現在我不得不對電腦遞降表。我已盡了力。看來,至少在國際象棋這個領域,人腦對電腦的劣勢已無可逆轉。隻有在圍棋領域中,人類還能同電腦打個平手。但恕我冒昧直言,恐怕也是好景不長。”他蒼涼地宣布:“從今天起,我將退出棋壇。”

他的這番話使這場比賽超越了一般意義的體育比賽,10萬名觀眾都沉浸在一種無力回天的悲涼氛圍中,他們不聲不響開始退場。忽然那位怪老人急急地站起來,用望遠鏡來回尋找,端著望遠鏡的雙臂顯得很僵硬,透露出內心的焦灼。

在他的鏡頭中,樸氏夫婦仍安坐在座位上,但元元的座位已空。樸氏夫婦隨即也發現了元元的失蹤:他們站起來向前後左右尋找。望遠鏡頭終於捕捉到那個小不點,他正努力翻越椅背,按照“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歐氏公理,向場中央攀去。在萬頭攢動的宏大背景下,他的身影小如甲蟲。

庫巴金先生與大會組織者握手告別,也和深冷電腦的獨臂握了手。忽然一隻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一個小孩子正仰臉看著他,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如同兩粒黑鑽石,大腦門,翹鼻頭,正是動畫片中最惹人愛憐的形象。庫巴金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小鬼頭,他蹲下身子,微笑著問道:“你好,小家夥,有什麼事嗎?你是否需要一個敗軍之將的簽名?”

小元元皺著眉頭嚴肅地說:“庫巴金伯伯,你在14步時挺兵是一步緩著。如果改成象d4,你不一定輸。”

庫巴金渾身一震!他剛剛下場,還未來得及複盤,但憑著精湛的棋藝,他立即意識到元元的正確。這會兒他沒有心思回顧一局棋的得失,急急地問元元:“小家夥,你會下棋嗎?你敢向深冷挑戰嗎?”

那隻初生牛犢大模大樣地回答:“當然敢!我從兩歲起就同沃爾夫電腦下棋,總是我贏得多。”

等到樸氏夫婦走下看台時,播音器響了,比賽組織人林先生笑著宣布:“現在通報一個有趣的賽場花絮,一個5歲男孩小元元願意向深冷電腦挑戰,有興趣的觀眾可以留下來。”

正在退場的觀眾聽見播音後都笑了,他們很佩服這個小家夥的勇氣,但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一場不值得觀看的比賽。他們交談著,評論著,潮水般湧出了會場,隻有不足1/10的人留下來,饒有興趣地等待著。

林氏夫婦已經趕到場地中央,聽到播音後,他們相視而笑,找個地方重新坐下來。

怪老人仍留在原位,用望遠鏡嚴密地觀察著。

林先生按下計時鍾,宣布比賽開始。庫巴金伏在牆外,他看見小元元兵e2,電腦立即應了一步兵c7,似是采用西西裏防禦。但從第二步起庫巴金就目瞪口呆,對陣的雙方走步十分快速,真正的落子如飛!庫巴金看得眼花繚亂,他甚至不能定睛看清小元元手臂的動作,更談不上對棋步的思考了。短短的10分鍾後,這一局棋已經結束,倒是裁判的宣布又拖了足足半分鍾,因為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雙方戰成平局!”裁判無比驚訝地宣布。

體育館內靜默了十幾秒鍾,然後如天崩地裂般響起了掌聲和喝彩聲。全場隻有樸氏夫婦未加入狂熱的潮流,他們文雅地笑著,仍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還有那位怪老人,他的表情仍如剛才一樣陰沉。

庫巴金興奮地衝進蛋形室,把小元元抱起來。小元無仰起頭天真地說:“庫巴金伯伯,可惜我沒能勝他,為你出氣。”

庫巴金已失去了慣常的冷靜,他拍著元元的臉頰,連聲說:“這就很好!這就很好!我真高興,小家夥,你太聰明了,你的棋藝太驚人了!”

他抱著元元走出比賽室,正碰上來接元元的樸氏夫婦。他急不可耐地問:“請問,這是你們的兒子嗎?”

兩人相視而笑,憲雲簡短地說:“不,是我的弟弟。”

“他的天分太驚人了!冒昧問一句,你們是否願意讓他跟我學棋?我願把畢生經驗傾囊相授。也許隻有他,才能使人類在這個領域再保持幾年勝利。”

重哲和憲雲猶豫著,難以措辭。庫巴金看出了他們的遲疑,自尊心大受挫傷,他苦笑一聲,把元元交給樸重哲,低頭轉身欲走。憲雲不忍傷害這位赤膽熱腸的棋手,忙拉他走到一邊,低聲道:“實話告訴你,小元元從5歲起就停止發育,他的生理年齡已經是42歲了。現在,他在棋類、數學、打電子遊戲等少數領域裏有過人的天才,但他的整個心智狀態隻相等於5歲的孩童。”

庫巴金十分驚異,他半是自語地問:“白癡天才?”

憲雲猶豫著,終於下決心告訴他真相:“不,他實際上是一個生物機器人。他的身體是用人類基因模擬製造的,大腦是第十代生物元件電腦。不過,他本人並不知道這一點。”憲雲苦笑著補充:“你也可以看出來,他在感情上是把自己視為人類的。”

這個殘酷的事實使庫巴金麵色灰白。他一直不甘心對電腦俯首稱臣,他認為人腦是大自然進化的頂峰,是45億年進化之錘煉的結晶,它不該臣服於一些人造的電子元件!

元元的勝利激起了他的希望,在這一瞬間,他已決定把自己的後半生與元元連結在一起了。但憲雲的回答徹底粉碎了他的夢想。沉默良久,他才黯然說:“人腦是45億年進化的頂峰,它是這樣強大,竟然培育出了比自己更強大的對手。”

他的憤激之情溢於言表:“我已經老朽了,我不理解人類為什麼要殫精竭慮來培養自己的對手。我相信智力如此超絕的電腦總有一天會產生自我意識,那時它們還會對人類俯首帖耳嗎?”

他意識到自己的激動,竭力平靜一下,低聲說:“請原諒,我太激動了。這些憤世嫉俗的話請不必認真。曆史難道能倒退到沒有電腦的時代嗎?我們隻有橫下心往前走了。”

他沒有再正眼看元元,同憲雲夫婦告別後匆匆走了。元元揚起小手喊:“庫巴金伯伯再見!姐姐,他為什麼不理我?”

憲雲苦笑著哄他:“伯伯沒聽見,伯伯有急事,好,咱們該去看海了!”

憲雲同情地望著庫巴金踽踽而去的背影。對麵看台上,那個怪老人孤零零地坐著。

他放下望遠鏡,眼瞼的肌肉輕輕地抖動著。當他顫巍巍地走下看台時,憲雲也向他那兒漫不經心地掃過一瞥。

小天使直升機輕捷地躍過大海,擦過島上哥特式建築的尖頂,直接降落在潔白鬆軟的沙灘上。

沒等直升機的旋翼靜止,小元元就歡呼著跳下去。他隻穿著小褲頭,赤著腳在淺水裏嬉戲,白色的海浪親吻著他的腳丫。遠處,幾隻神態傲然的海鳥旁若無人地踱步,對麵的陸地和樓房半隱在水麵之下。小元元不知疲倦地喊著,笑著,跑著。一隻色彩鮮豔的貝殼,一粒透明的沙子,一隻膽怯的小蟹,都能引起他真誠的喜悅和激動。憲雲夫婦穿著泳衣坐在沙灘上,看著這個遇赦的小囚犯,欣喜中夾著辛酸。憲雲喃喃道:“可憐的元元。”

重哲安慰著妻子:“其實蒙昧也是一種幸福。正像伊甸園裏的亞當、夏娃一樣,當他們還處於蒙昧時是無憂無慮的。他們正是偷吃了智慧果,才被放逐出伊甸園,人類才有了憂患、悲傷、痛苦和罪惡。”

元元又跑遠了,聽不見他們的談話。爸媽也不在身邊,憲雲覺得,總算有機會一吐積愫了。她激動地說:“重哲,我真的不明白,元元的心智發展為什麼會突然停止。在5歲之前,他的成長一直是很正常的呀!”

47歲的生物學家沉思著,想給妻子一個最實在的回答。他們沒有注意到一輛相同型號的小天使直升機停在不遠處,那個怪老人步履艱難地爬上沙灘後邊的一個高台。他喘息著,掏出一件尖狀物對準遠處的樸氏夫婦。他慢慢轉動遠距離監聽器的旋鈕,樸重哲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憲雲,記得20年前第一次到你家時,我對元元的斷言嗎?盡管那時出語狂妄,但我想結論還是對的。不要看元元在人群中已幾可亂真,他缺乏人類最重要的本能,即生存的欲望。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生命的靈魂,缺少靈魂的機體隻可能是一個泥胎木偶,是一個無靈性的機械。所以,它不能具有智力,不能具有人類的心智。”

“但你怎麼解釋他在5歲前的正常發育呢?”

“憲雲,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你難道沒想到,爸爸性格的變態,咱家中那種怪異沉悶的氣氛,都是從元元5歲後開始的嗎?這絕不會是巧合。憲雲,這道帷幕的後麵一定有什麼東西被精心掩蓋著。”

憲雲勉強笑道:“你太神經過敏了吧。我想,正是元元的失敗對爸爸打擊過大,才使他性情變得古怪。”

重哲知道憲雲有意無意在維護父親的形象,他沒有堅持,隻是淡淡說了一句:“恐怕不那麼簡單,憲雲。我20年來潛心探索,就是想為小元元輸入生命的靈魂。可惜,我是一個誌大才疏的笨蛋。我曾狂妄地自信,勝利對於我隻如探囊取物,但是現在,”他悲涼地說,“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取得突破。”

他神態黯然,目光痛苦。憲雲輕輕把他摟入懷中:“重哲,不要灰心。我相信你的才華。”

“並不是每個天才都能成功,憲雲,你爸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憲雲很驚疑,丈夫的話與母親說的竟然不謀而合。她抬眼回顧,暮色已不知不覺降臨,大海對麵,遠處的燈光已經開始閃爍。小元元這會兒反常地安靜,坐在沙灘上一動不動,襯著太陽的最後幾絲餘光,就像黑色的剪影。不知何處飄來遙遠的鋼琴聲。重哲歎口氣說道:“明天是第一百四十次計算了,我很擔心還像過去那樣,在接近勝利時,整個大廈突然崩潰。”

他的聲音蒼涼滯重,透著稠濃的苦澀。憲雲覺得是說話的時候了,她把丈夫輕輕摟住,凝重地說:“重哲,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堅持約你出來?我想請你來看這生生不息的海浪。它們永不疲倦,永不停息。正是這無盡無止的運動孕育了生命,它象征著生命的頑強和堅韌。重哲,你和爸爸研究的都是宇宙之秘,一代人兩代人的失敗算不了什麼,希望你達觀一點,不要步我爸爸的後塵。他被失敗完全壓垮了,連心靈也變得畸形。而在從前,他是個多麼可親可敬的爸爸啊!重哲,失敗不可怕,被失敗壓垮才是最悲慘的。我已經失去了開朗慈祥的爸爸,不想再失去丈夫。你能認真想想我的話嗎?”

她把心中蓄積多年的話全部倒出來。重哲悚然驚覺,他舉目遠眺退潮的海水,看那一線白浪在礁石間嬉鬧。這生生不息的海浪,即使在退卻時也充滿生機。他覺得心靈上的重負片刻之間全甩掉了,有一種火中涅槃的感覺。他笑著把妻子擁入懷中:“謝謝你,我的好妻子,我會牢記這些話的。”

憲雲高興地站起來,她這時才發現暮色已重:“喲,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還要為元元過生日呢。元元,回家啦!”

沒有回音。元元背影嵌在夜幕上,一動也不動。憲雲擔心地跑過去,她看見元元在蒼茫暮色中發愣,那種憂鬱沉重的神態是她從未見過的。她把元元的頭摟到懷裏,小心地問:“元元,你在想什麼?你不舒服嗎?”

元元苦惱地說:“姐姐,我在這兒看日落,我看見又紅又大的太陽慢慢沉到海水裏,天慢慢黑下來。就像我睡覺時,你們關了睡眠開關後,有一種黑漆漆的顏色漫上來把我淹住。姐姐,我老是覺得我身上有一件重要東西丟在那片黑色中了。是什麼呢?我想啊想啊,想不起來;想啊想啊,想不起來。”

他的沉重心態與“5歲”的年紀和“5歲”的臉容很不相稱。憲雲無言解勸,隻有憐憫地看著他。

那邊樸重哲已發動了直升機,他喊道:“憲雲,把元元抱過來吧!”憲雲趕緊抱起元元,笑著奔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