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觀這篇小說,我最深的感覺是,小說家通篇寫了一個充滿基督情懷的故事:無論是老貝爾曼還是瓊珊,無論是蘇艾還是醫生,都具有明顯的宗教情結。單就這幾個人物的身份,他們的活動範圍,他們的生活走向,他們的精神狀況,我們完全可以看出,都是生存在社會底層,都是屬於生命中掙紮的一群(雖然醫生的狀況稍好一些,但仍然沒有例外)。與此同時,又都具有宗教般的善良感情:悲憫、友善、樂於助人。這其中,又特別是蘇艾和醫生。蘇艾不但盡職盡責,全心全意照顧好瓊珊,而且還盡一切可能幫助(如果老貝爾曼不去畫常春藤葉,我不知道蘇艾會不會去,按照人物個性與人物的相互關係,應該是蘇艾去完成才更恰當一些,也更符合情理一些。但這樣,卻減少了藝術生命的感染力——無法突出老貝爾曼的生命傑作,也無法突出小說人物的內在豐滿性,也就相對削弱了作者的真正意圖)。醫生不僅善良,而且還幽默諧謔,言語中展現的是一個可愛而值得尊敬的大夫形象:“我一定盡我所知,用科學所能達到的一切方法來治療她。”當然,最值得讚頌的還是主人公老貝爾曼,雖然這個人物僅僅出場兩次。作家惜墨如金,通過肖像,通過語言,給我們展現了一個感人的老藝術家形象。而且,在整篇小說的表達中,作家對老貝爾曼的描寫有意淡化,甚至連最感人的畫常春藤葉的鏡頭都沒有。這個情節的空白,需要我們讀者自己去填補。我們可以想象,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老人是怎樣冒著冷雨,踉踉蹌蹌地爬到離地麵二十來英尺高的牆上,顫抖著身軀,調拌著黃色與綠色,在那冷冷的牆上,施展著自己整整積澱了一生的藝術才華。而與此同時,又毫無保留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按照博爾赫斯的觀點,小說實際上是一種鏡像,敘述隻是為了抵達感覺的真實,也就是觀念的再現;真正的藝術作品,描寫的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世界的輪廓:生命、死亡、夢幻、迷宮……一切的循環與結束、空間與時間。當作家在空間與時間之上,便把人生的一切經曆,都上升為一個夢魘、一支樂曲、一聲細語、一個象征。因此,無論怎樣的小說家,都無法複原生活本身,我們平常所看見的生命真實,常常是一種藝術假象。根據這個觀點,我們評價歐·亨利的這篇小說是相當不恰當的。這篇小說,通篇單一:敘述單一,人物單一,情節單一,甚至表達單一。但就在這種單一中,我們看見了複雜的回歸:人性整體的複雜向人性的單一回歸,欲望的複雜向欲望的單一回歸,道德的缺失與回歸。這種回歸是真實的。這種回歸,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仍然存在。在這種回歸中,我們清清楚楚看到人性善良的一麵。這種善良的來源,不僅來自於文化,也不僅來自於社會,更主要的是來自於宗教,來自於基督的悲憫與溫暖,來自於被悲憫的人性本身。
總之,小說的生命是社會的,這點可以肯定;小說的表達是自我的,這點也可以肯定。歐·亨利生存的社會時代,正是美國社會發展上升的時期,作家看得最多的,不僅僅是社會的整體際遇,也不僅僅是個人的遭遇,而是生命基礎上的社會整體觀照。這種觀照,既能讓生命自然膨脹,也能讓生命悄然萎縮。在歐·亨利的十二部短篇小說集中,不少作品都是反映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的苦難,他們的遭遇,他們的善良,他們的悲憫,他們的愛,他們美麗而又憂傷的基督情懷。這點,與另一位世界級的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的作品理念異曲同工。契訶夫在我的印象中,始終是一個麵對世界微笑,背對世界流淚的人。他的《小公務員之死》,他的《凡卡》,他的《釘子》,他的《乞丐》,他的許許多多的篇章,都給人想流淚的衝動。也許,世界的悲憫都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在於人性的異化。
歐·亨利在這篇小說中,通過單純的藝術形象,對那個時代進行解構,這已經不是傳統的道德意義,也不是邏各斯中心主義,更不是黑格爾的“感性、知性、理性”三部曲,而是在傳統的人文理念下,形成了我們今天的社會鏡像。也許,這就是生命的反複與同一。也許,人類隻有在宗教中,才能真正站立和純潔起來。如果揭開生命的表麵,也許其本質會更加憔悴。在此,我不想再從字麵意義上作任何闡釋。因為傳統意義上的闡釋,都是妄圖在字麵意義上建立起另外一層含義。這種含義會離世界的本原越來越遠。正如蘇珊·桑塔格在《反對闡釋》中說:“闡釋是智力對藝術的報複……闡釋還是智力對世界的報複,去闡釋,就是去使世界貧瘠,使世界枯竭——為的是另建一個意義之外的影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