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想見,一切都在死寂之時,突然出現“達達”的馬蹄聲,這靜中之動,打破了所有的寂靜,使寂靜在動態中顯得分外美麗,對心有所屬的人來說。我們可以想見,女子此時的內心變化,那種興奮與喜悅,那種難以遏製的激情,就在這馬蹄聲中全麵爆發。心上人終於出現了,前麵的春帷不揭,此時全揭;前麵的窗扉緊閉,此時全張。打開一切能打開的,就成了該女子的唯一。作者在這裏,把所有的感情都傾瀉出來,把所有的殘酷也傾瀉出來。詩人沒有寫女子的具體表現,可在最後一句,什麼也明白了,“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女子所有的美夢再一次被徹底擊碎,女子專心的等待,結果卻換來無限的失望:清脆的馬蹄帶來了美麗的夢想,可緩緩而去的背影卻是一個不可更改的錯誤。美麗的錯誤在無意之間,捉弄了這個等待已久的女子,這種無意的傷害甚至比故意更可怕,正如我們無知的善良一樣。女子以為來者是歸人,但情景轉瞬逆轉,“我”不是歸者,而是路人,與這個女子等待的一切毫無關係。這種逆轉與杜甫的“畫省香爐違伏枕”,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極其相似。在此,不言怨恨而怨恨自現,罪魁就是“達達”的馬蹄,這個美麗的錯誤再一次使人受到傷害。
全詩九行,共九十四個字,卻字字皆精,無一贅語,情景明朗,層次分明。大景到小景,一目了然:廣闊的江南背景,跟著焦點移至小城,然後街道、春帷、窗扉,最後落在馬蹄上,與馬蹄同時出現的,是馬蹄的聲音,“漸黃昏,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滿心希望,盡在無言之中,“我”卻不肯留下來,“我”隻是過客,然後鏡頭拉遠:窗扉、春帷、街道、小城……再回到江南廣袤的空間,與詩的開頭形成了回環之勢。這種表達,我們在柳宗元的《江雪》之中也能看出端倪來,先是“千山鳥飛絕”的大景,到最後“獨釣寒江雪”的小景,而將詩情推向層層高潮。這種轉向,也可以說是古典詩歌的一大特征。值得一提的是,這首詩落在最後的聲音上,“達達”的馬蹄,喚起無數美麗的幻想,又無情打破無數的美麗,這種表達,可以說是詩人無意的殘酷,而這種殘酷,卻用聲音的節奏來表現,那種對聲音節奏的把握,讓人讚歎。當然,這種方式的表達,在外國文學作品中也是很常見的,比如川端康成在《雪國》結尾處,島村想到就要回到妻子身邊了,但想到駒子,不禁開始觀望起自己的寂寞來:
有如諦聽在自己心裏的雪花,島村聽著駒子碰撞在空虛的牆壁上那種近乎回聲的餘音……島村依在雪季將臨的火盆上,想著這次回東京以後,短時間內恐怕無法再到這個溫泉鄉來了,忽然聽到客店主人特別拿出來給他用的那隻京城產的老鐵壺裏發出柔和的水沸聲。鐵壺上精巧地鑲嵌著銀飾的花鳥。水沸有雙重聲音,可以分得出遠和近的。就好像比遠處沸聲還要稍遠的那邊,不停地響著一串小小的鈴鐺。島村把耳朵湊過去聆聽那串鈴聲。無意中他看到駒子一雙小小的腳,踩著與鈴聲緩急相仿佛的碎步,從遠遠的,鈴聲響著不止的那邊走來……
這一係列意象,本來沒有必然性,但經過作家這樣一組合,就變成了格外有生命的東西,“自己心裏的雪花”是無聲的,但島村諦聽,聽到的卻是近乎回聲的另一種聲音,駒子碰在空虛的牆壁上發出的餘音。老鐵壺水沸聲的更遠處是一串風鈴,島村仔細諦聽,卻“看”到一雙小小的腳配合著鈴聲向他走來。
島村吃了一驚,心想,事到如今,不能不離開這兒了。
在西方,這類意象組合是很多的。荷馬說,標槍在天上飛,如雪花飄舞,接著被“雪花”意象所指引,開始描寫雪花飄落山澗、平原、溪流,那情狀,那姿態,那雪花飄過的純粹無聲的美麗。我們讀到這裏,不得不展開聯想了。
總之,情感的取舍來自於作者情感的深淺,特別是在愛情題材的把握中,鄭愁予以這種特有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愛的理解。當我們在現實,或者夢想中,回首這片情感的天空,真正的愛都是永恒的,無論詩人作家怎樣表達,也無論愛的本身是喜是悲。泰戈爾在《園丁集》裏說:
手握著手,眼戀著眼,就這樣開始了我們心的記錄。這是三月的明月之夜,空氣裏有鳳仙花的芬芳,我的橫笛拋在地上,你的花串也沒有編成。你我的愛像歌曲一樣單純……他天天來了又走了,去吧,把我頭上的花朵送去給他吧,我的朋友,假如他問贈花的人是誰,我請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告訴他,因為他來了又要走的。他坐在樹下的地上,用繁花密葉給他敷設一個座位吧,我的朋友,他的眼神是憂鬱的,他把憂鬱帶到我心中,他沒有說出他的心事,他隻是來了又走了。
當情感成為文字的依托,當愛開始在生命裏漲潮,我們的生命因時光的走動,顯得更加寧靜吉祥,每到這時,情感與文字總是生命裏最好的詮釋:無論是回歸,還是渴望,或者反叛。
附:
錯誤
鄭愁予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第三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