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羔羊:權力陰影下的邊緣人群——閑話《藥》(2 / 3)

作為被迫邊緣化的人群,在小說中實際上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這種沒意義,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邊緣化。被迫邊緣化的人群,唯一擁有的權利,就是沉默。這裏的沉默,既不是有意沉默,也不是無意沉默,而是一種不知所措的生存狀態。就沉默本身而言,“這是一種由無言、緘默,或沉默寡言所產生的一種狀態”(哈裏·威爾默)。這種狀態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凝滯狀態,即麻木狀態。麻木狀態本來是被弱化的人群的基本生存方式。因此,《牛津英語詞典》把沉默定義為“聲音或者言語的缺席”,這當然不僅僅指字麵意義。沉默之所以沉默,在於它的無言與無聲,與噪音和喧囂,形成頑強的對比。

我們都知道,任何話語的產生都伴著權力意誌,這點可以肯定。而剝奪他人話語權,這是強權者的基本手段,或者給你話語權,但你隻能在許可的有限範圍之內發聲。這樣,作為弱勢群體,無論沉默還是不沉默,都隻有一種恐怖感。因為這種結果常常導致被迫邊緣化人群的——非人格化。這就是魯迅先生《藥》中開篇的描寫。雖然,我們也不否認,弱勢群體與被迫邊緣化的人群也擁有自己的權利:沉默,絕對的沉默。沉默使自我遊離於權利之外,形成一種相對意義上的旁觀者——麻木者就是這樣誕生的,無奈者也是這樣誕生的,悲哀者更是這樣誕生的。華老栓作為看客之一,當然不知道這些,在寒冷中等待的人群,當然也不知道這些。因此,在這個寒冷的早上,華老栓為到殺人現場買藥——救自己的孩子,不得已站在寒光閃爍的淒涼早晨——熱鬧的殺人場麵當中,目睹了這場對個體生命的屠殺。但作者的意圖當然不在此。在這種語境意義下,我們可知,看客、殺人者、被殺者組成了一種特定意義下的語感與環境背景,這種背景主要通過華老栓的視覺與感覺誤差展現出來。在這個情景中,魯迅先生沒有做過多的渲染,僅僅把康大叔身上的權力霸權——代表當權者授權的陰冷殺氣、殺掠生命的張狂快感與專政的凶狠有序地展現了出來。這就像電影中的特寫鏡頭。在這個鏡頭中,重點通過康大叔的語言動作:“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玄色的人,站在老栓麵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華老栓看見饅頭上往下掉的鮮血,內心發怵,摸出洋錢,卻又不敢去接康大叔手上的東西,康大叔便有些發急。“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這段描寫,我們看出,殺人場麵的熱鬧,殺人者的殘暴,華老栓內心的恐懼,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幅畫麵不僅冷漠、陰狠,而且恐怖、陰森,使其他活著的生命恐懼而又必須保持沉默。

華老栓作為看客之一,目睹了殺人的全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其他看客卻充滿了好奇與滿足。魯迅先生在此,把這群已經被嚴重邊緣化的人,通過黑暗,通過寒冷,通過恐怖,全然展現出來。與此同時,華老栓作為被忽略的生命個體,卻表現出了相當深刻的語境意義,這種語境意義成為當時的文化載體:作為塵土一樣的芸芸眾生,已經成為權力意誌下的齏粉。在這個情景中,隻有康大叔擁有絕對的發言權,其他看客的屏聲靜氣,都是為康大叔的出場作鋪墊。作者在此對看客們寫道:“卻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這是殺人前的場麵靜態特征,看客們的心理就是通過這種寂靜的特寫展現,我們讀到這裏,也深知看客們的內心期許:在寒冷的清晨,等在這裏,就是為了目睹一個被殺者怎樣被殺。在這裏,殺與被殺形成對峙,看與被看形成對峙,賣與被賣形成對峙,以及後來的,吃與被吃形成對峙。除此外,文章開頭第一句描寫,也是這種語境的前景暗示:“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隻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遊的東西,什麼都睡著。”這個語境片段,我們可以看出,“什麼都睡著”,就意味著沉默。沉默是一種基本的生存載體。這句話,實際上是文本的情感基調,這種基調貫穿文本始終。這種基調意味著,要想生存,必須保持極度沉默;必須接受權力霸權的徹底漠視,才能完成戰戰兢兢的自我生命曆程。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藥》中的第二個環境展現。在這個環境中,康大叔是唯一的話語霸權者,他有權鄙視或者收拾任何人。康大叔一出場,景況就非同一般:“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這一“嚷”,居高臨下,強悍粗野,讓人一覽無餘,不寒而栗。然後是主人和茶客們的表現:“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衝了水。”這個細節描寫,無疑寫出了權力擁有者的霸道,也寫出了權力陰影下,日漸邊緣化的人的被動與盲從,他們的恐懼與不知所措。當話題由人血饅頭引到夏瑜時,茶客們的表現更是聳起耳朵。這是一個諂媚的場麵,也是一個被迫的場麵。在這個場麵中,殺人者的表現是特別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當茶客們聽到康大叔敘述夏瑜在獄中受盡折磨,勸牢頭造反時,二十多歲的茶客顯出氣憤模樣,“阿呀,那還了得”。當夏瑜在獄中被揍時,駝背五少爺忽然高興起來。從這兩個人物的基本表現,可見在當時的社會強權意誌高壓下的語境權:當權者對社會大眾的精神與心理強暴,導致社會大眾的整體失語,也導致他們的整體心理與當權者集權欲望的表征高度統一。在這個場景中,茶客們作為唯一的社會聽眾,使得康大叔異常興奮,不僅表揚了告密的夏三爺,還把獄中夏瑜的基本表現渲染了一番。這一渲染,交代了不沉默者的下場。在渲染過程中,當茶客們誤解了康大叔的話時,康大叔立即顯出鄙薄的神情。康大叔這種神情一出現,茶客們的表現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真正的噤若寒蟬。由此可知,康大叔代表的不僅僅是話語霸權。這個場麵的展現,實際上是話語霸權與權力霸權的膠著:壓製弱勢者的言說,是強勢者的準則,強勢者通過使他人傾聽而行使自己的話語。而弱勢者隻能在授權的情況下,才可以言說。在這種語言背後,我們可以看出,強權的暴力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