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河流——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再讀(1 / 3)

如果每個在時空流動中超越了自我生命意義的人,都是一條奔騰的河流,那麼,蘇軾,毫不例外是其中之一。當人文與人本有機嫁接在一起時,幽暗的時空下,總會產生出自覺的宏大生命敘事。一旦這個生命的敘事者,既在深深的世俗之中,卻又遠遠地超越了世俗,甚至,超越了生命中的本我,那麼,這條生命的河流,無疑是偉大的,也是悠遠的。無論蒼茫的歲月多麼幽暗陰冷、孤寂黯然,這條在時光裏注定要不顧一切愴然奔騰的河流,都會自覺不自覺,在遠方的感召下,走向更加遙遠的遙遠。

因此,蘇軾就開始了他最黯然,又最忙碌,坦然而倔強的生存奔走。哪怕這種奔走早已越過了千年的風霜,但我們至今仍然能看見他的背影,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在草莽縱橫的嶙峋中,在時明時暗的光影裏,一前一後,一上一下,一起一伏(就此而言,蘇軾很像當年求官而不得的杜甫。唯一的不同是,蘇軾要比杜甫幸運得多)。蘇軾,把被迫的流浪,轉換成官場人生的玩風捉月,試圖用迫不得已的豁然抒情,展現那個燦爛的時代。作為平民的蘇軾與作為官家的蘇軾,究竟區別何在?最後,蘇軾終於在流浪的跌宕起伏裏,艱澀苦悶地完成了自我人生意義上的地域與理念大遷徙。這種遷徙,也成為後來官家政體抑或民間草莽衡量社會精英、國家知識分子的一個基本參照點。

蘇軾從四川老家眉州出發,開始了他的社會人生之旅。童年與少年,夢幻般繽紛的天空,自然終結。那時的蘇軾,當然年輕。後來到了汴京,開始了他的人生重大轉折——科舉求官之路(這是一條艱辛而又充滿夢幻的道路,隻要踏上此途,作為一般男人,都充滿了虛妄的理想。與此同時,卻又不知有多少人,把自己清白黯然的一生,都葬送在這條光明與黑暗相鬥的路上)。走在汴京街道上的蘇軾,輕輕鬆鬆之間,脫掉了素衣,欣欣喜喜之際,穿上了錦袍。此時的蘇軾,當然不再屬於民間。我們可以想象此時的蘇軾,在朝廷輝煌的高堂上談笑風生之壯貌。我們也可以想象,歐陽修——歐大人在讀了蘇軾的文章之後,發出了怎樣的歎息。這時的蘇軾,不用說,正在春風得意馬蹄疾之際,一方麵因為自己的才學,一方麵因為自己的銳氣。當然,更主要的,還是時代的相對開明。

蘇軾科考成功,做了朝廷的翰林院學士。後來從翰林院出來,開始在官道上一路狂飆。第一站就是金粉亂飛的六朝勝地——杭州。然後從杭州出發,而密州;從密州出發,而徐州;從徐州出發,而湖州。不用說,這幾個州,都是富庶繁盛之地(但蘇軾的政治走向,卻由明朗漸漸發展到不明所以的晦澀)。蘇軾在任上,很是勵精圖治,發憤圖強,充分展示了文人豁達的智慧:官場應答的簡潔與雍容人生的幹練(因為朝廷的考績都是優等)。政績顯赫的蘇軾,功勳當然卓著。特別是在杭州任上,為解決當時的水患,完成了今天西湖景區的標誌性工程之一——蘇堤。值得慶幸的是,蘇軾在當時並沒有從西湖的景觀風情入手,然後邀上一大幫官家弄臣、詩人騷客、巨富商賈、才子佳人,站在西湖岸邊,指指點點,咿咿呀呀,之後,再從外圍塗抹一番,最後,上報朝廷——這在當時,也是重量級的政績工程。幸好,蘇軾並沒有這樣做。蘇軾知道,這些銀子都是老百姓的,不是他蘇軾自個兒的。

蘇軾作為杭州太守,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應該是那個時代的三個代表之一,蘇軾對汴京的中央精神,貫徹還是相當徹底的。這也是文人做事與其他人做事的根本區別,又特別是比較正直的文人。蘇軾本來是從民間走向朝廷的,現在又從朝廷回到民間,隻是身份轉換了而已。此時的蘇軾,正意氣風發地走在朝廷指引的康莊大道上,全心全意高唱讚歌,並努力團結在朝廷周圍,與其他同僚一道,決心為皇帝,為北宋朝廷,鞠躬盡瘁,死也不已。

但是,任何一廂情願的想象,都可能帶來生命本體的傾斜,蘇軾當然也不例外。做地方官政績顯赫,皇帝當然高興。但也有不高興的,這些不高興的,就是皇帝身邊那些好事不會做,隻會做壞事的小人了。當蘇軾從地方被召回朝廷之後,蘇軾的身份再一次轉換,這一轉換,就把蘇軾放在看看書,寫寫字,喝喝酒的位子上去了。蘇軾閑得有些憤然,甚至有些茫然。茫然的蘇軾,提筆就寫,這一寫,就寫出麻煩來了。皇帝身邊的許多人都開始不滿意了,說一個小小的蘇軾,不就是一個學士嘛,居然如此猖獗,公然不把我們英明的皇上放在眼裏,記在心裏。如果不狠狠收拾一把,還不知道釘子是鐵打的。於是,這些人開始狼狽為奸,從蘇軾寫的東西入手,東嗅嗅,西嗅嗅,這一嗅,就嗅出個“烏台詩案”來了。“烏台詩案”炮製出籠後,蘇軾就因為這個好玩的案件,開始了意想不到的生命逆轉。這當然是個莫名其妙的案件。在這個案件中,蘇軾充當了羔羊,好在太後和皇帝都不想吃烤羊肉。這是蘇軾的幸運。幸運的蘇軾由此開始了後半生蒼茫的流浪。這時的蘇軾終於明白,或者終於不明白,他究竟觸及了哪些人的根本利益。

其實,蘇軾的時代還是一個幸運的時代,文豪輩出的時代。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像三輛重型的超級裝甲車,在北宋廣闊的原野上轆轆行進。他們碾出的車轍,形成了奔湧的河道。風流才子柳三變沒有蘇軾的幸運,隻有自我的苦悶。在政治理想無果之際,居然一頭紮進青樓,並在嬉笑廝磨中,磨出了流傳千古的經典。他們的出現,無疑增添了文壇燦爛的風景。蘇軾麵對如此大好形勢,雖然內心始終鬱悶,但還不至於想自我了結。由於皇帝的恩典,蘇軾人生轉換的第一站,就是黃州。此後雖有過一段風光的入朝經曆,但終於被貶惠州,再從惠州亟亟惶惶,猥猥瑣瑣,到儋州。儋州地處天涯海角,海拔緯度都低,熱浪滾滾,窮巒瘴氣,那是個非常理想的烤人肉之地。蘇軾在那裏,不是養熱帶動物,就是種熱帶植物。當然,還有可能,不是種西瓜,就是種南瓜。這一種就是好幾年。後來,皇帝老倌好不容易想起了遙遠的天邊還有個蘇學士蘇大人,一紙恩赦令,像彩蝶亂飛。這時的蘇軾,已是花甲之年。蘇軾最後望了望茫茫大海,心裏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總算可以回家了。蘇軾終於,回到了久違的內地,最後一路逶迤到了常州。到了常州之後,蘇東坡本想從此出發,回到自己老家——四川眉州,喝喝小酒,品品香茗,觀觀風月,侃侃經曆,可就在這時,疾病親自找上門來,蘇軾實在是不得已,隻好在此弄沒了自己。這一年,蘇軾剛好六十四歲(1037—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