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江月夜蘆花白——蘇軾《赤壁賦》讀後(1 / 3)

生命沉屙與生命走向

在文學領域中,那些跨越時空的經典作品,幾乎都是作家通過敘事與抒情的內在轉換,表達了作為人類的我們,與這個世界的共生關係:生命的內在沉屙與生命走向的本質苦難,構成了人類必然,甚至是絕望的生命本原。在這必然中,每一生命個體,都能找到自己與這世界順從或者對抗的反差極值:妄圖通過努力,看見自己在黑暗中行走的身影。

蘇軾的《赤壁賦》,在我個人看來,則是這種生命內在轉換與情感再現的經典之一,這種大苦無言的壯美,宛如堅韌而又倔強的金屬,在黑暗裏折射出幾分祥和的亮色:通過自我與時間的相互睥睨,傳達出一種特殊的人文情懷。作者在這篇賦裏,借助外在的敘事歡悅與內在的情感冷遇,表達出謫居的個人況味。縱觀蘇軾的一生,我們不難發現,蘇軾的個人遭遇總是離不開社會的賜予。蘇軾的生命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政治的乖謬。在蘇軾的時代,朝廷還是相對開明的,而北宋皇帝,也是相對開明的。唯一不開明的,就是皇帝身邊那一幫奸邪的小人了。雖然任何一個時代,小人總是存在的,尤其衣冠梟獍者。

政治上難以施展才情的蘇軾,在某種意義上,其流浪的命運格局,基本上都是小人們“同心同德努力奮鬥”的結果。當然,奸害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麵的。但其中最主要的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正如其弟子由所說,蘇軾遭陷害,絕大部分是因為他才學太高,名氣太大,口無遮攔,率性浪漫。一個才學和名氣都高的人,難免不開罪他人,也難免不遭遇小人。而小人的特長就在於構陷,這點,曆史幾乎沒有例外。為此,蘇軾的被貶就成為必然。其實,朝廷對蘇軾本來沒有什麼,皇帝對蘇軾也沒有什麼。可四周一圈吠吠的小人,紅著狗眼狠命亂咬,再開明的皇帝也經不住這種惡心的讒言蠱惑。好在豁達的蘇軾能夠自我解嘲,哪怕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宿命般地浪跡天涯。蘇軾在流浪的路上,不但沒有倒下,反而更加堅挺了內在氣節。為此,蘇軾被貶黃州所作的前《赤壁賦》,除了具有美學意義之外,更多的則是人文意義、社會意義。

當一個人站在社會或時代的斷麵,看得最多的,不是時代的歡宴就是時代難以言說的陰暗與陰險。在蘇軾的時代,社會格局是相對穩定的。統治集團內部在局部意義上也是和諧的。唯一不和諧的,隻是權力的傾軋。權力,在一般情況下都能使人喪失人性。蘇軾本人或許並不想卷入這種紛爭。作為翰林院學士的他,或許隻想讀讀書,看看天,喝喝茶,飲飲酒,偶爾去燈紅酒綠一下。但朝廷並不給蘇軾這種機會。誰叫你才學和名氣都高呢?當一個社會整體平庸,出類拔萃或者具有相對健全智慧的人,總是率先受到攻擊,這幾乎是一條不可言說的定律。本意善良的蘇軾,當然不太考慮個人,或者基本上不考慮個人,因為蘇軾無論在哪個方麵都是忠於朝廷的,也是忠於皇帝的。忠於朝廷的蘇軾,既不讚同王安石的改革變法,也不欣賞司馬光的頑固保守。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蘇軾,希望走一條比較中和的道路。但朝廷卻扼殺了他的善良願望。蘇軾的唯一結局隻能是發配,發配,再發配。這在當時,還算朝廷的恩典。因為“烏台詩案”僅僅是一個導火線,即使沒有“烏台詩案”,也可能出現“鳥台詩案”,或者其他什麼烏七八糟的詩案文案情案命案。朝廷要收拾一個人,總是很容易的,無論你多麼傑出。越是傑出的人,朝廷收拾起來總是越加順手,也就越有成就感。因為通過此,可以更加證明,朝廷是無所不能的,朝廷是絕對不可違逆的。

其實,蘇軾被朝廷趕出來,這應該是佛祖的庇佑。在當時的體製下,蘇軾沒有被砍頭實在是運氣,雖然差一點就被砍了。如此看來,北宋政府還是不喜歡砍文人腦袋的。秦始皇在砍文人腦袋方麵,開了個絕妙的好頭。也許,秦始皇的願望並不在此,他隻是給自己開了個冷幽默式的玩笑,結果無人喝彩,隻好一意孤行,本想以扼殺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始”,到最後居然事與願違。好在宋朝皇帝沒有向秦始皇學習,或者已經學習了,結果被美酒美女一泡,事到臨頭又不好意思用起來。否則,十個蘇軾也玩完了。在這樣的曆史背景條件下,蘇軾從朝廷走向民間,終於完成了自我人生的大逆轉,也完成了從居廟堂之高轉向處江湖之遠的抒情敘事。

話雖如此,蘇軾還是朝廷的,其思維與走向仍是朝廷式的,無論怎樣被貶,他也不可能真正成為民間的一員。這是蘇軾的心理出發點。有了這個出發點,蘇軾的朝廷心理仍然高高在上。這當然是由其身份、教育程度、成長環境與社會走向所決定的。有了這個前提,蘇軾從朝廷到黃州隻能算是迫不得已的停駐。

黃州,實際上可能比蘇軾想象的還要差勁。但再差勁的地方,也有不差勁的景象或者想象。當年白居易被朝廷玩成江州司馬時,還有黃蘆苦竹,還有青山杜鵑。雖然景色不佳,鳥聲不脆,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強。再說,潯陽江頭,脈脈的夕陽,白白的蘆花,皎皎的秋月,涼涼的金風,以及幽幽遠去如少女眼眸般的軟軟波濤,不時拍打著老白的心。偶爾出去走走,看看,聽聽,說不定也會心曠神怡。所以,在那個不明不白的秋天,在那個明月或者微月之夜,老白送別友朋,聞見江中琵琶聲,也不禁悲從中來,道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歎,盡管老白的感歎與琵琶歌女的感歎有本質的不同。蘇軾作為那個時代,那個地點,那種景象,那種際遇,那種心境的碳水化合物,也難免不把內心難咽難訴的東西,借助景觀媒介,直接或間接地傾瀉出來。文人,一旦一帆風順,總是禁不住高堂走馬,長街揚鞭,那副春風得意的模樣,難描難畫;一旦遭厄,不是憤怒,就是幽怨,甚至自戕。屈原在這個方麵開了先例。李白先生在這個方麵也是典型。老李當年未出山時,總是鬱鬱寡歡,覺得天生我才怎麼就沒有個用武之地呢?一旦被朝廷召見,卻立馬發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超級男聲。可在被朝廷驅逐時,又禁不住長喟短噓,特別是在個人美夢縹緲無依之際,居然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酸葡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