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蘇軾除了政治理想受牽絆以外,在自我意識中,還飽受佛、道、儒三家思想與理念的交相夾攻,蘇軾的自我與他我,幾乎一半出世,一半入世,或許還有一部分什麼也不是。麵對生存的叢林法則,此情此景之際,也難免不心潮起伏。從京城到此地,早就飽含淒風苦雨。茫茫蒼蒼的黃州,斷壁巉岩,森然高聳,滔滔滾滾的大江,無日無夜,無始無終。滿眼蕭然的蘇軾,放眼遠望,地迥天高,定格身旁,苦竹黃廬。蘇軾搖頭喟歎之餘,覺得自己真正成為一條被朝廷遺棄的喪家犬了。我們從他的《寒食帖》中明顯看到,老蘇的內心,塊壘與苦痛相兼,迷惘與夢想共舉:苦雨攪著濕柴,淚水拌著憂傷;獨上層樓,浩虛蒼茫,靜觀自我,歸路何在。內外交困的蘇軾,不得不麵對嚴峻的人生。好在還有幾個友朋,愁苦鬱悶之際,可以舉酒邀月。這其中,一個老衲——佛印和尚,始終對老蘇充滿了人文以外的宗教關照;一個山穀——黃氏庭堅,誓死捍衛老蘇。老蘇擁有這幾個知己,蒼涼的人生底板上,不多不少有了幾許晨曦的溫馨。暗淡寂寞的黃昏,陰風撩人的夜晚,也漸漸變得安詳明亮。這就是蘇東坡,人文、情理、事理共處一身的蘇東坡。
宗教,作為人類心靈的皈依,作為人類世俗生命的補充,往往具有神奇的力量。無論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都宣稱引領人類的心靈,讓生命走向本真、祥和、寧靜、自然。作為個體,對宗教的讚美與崇拜,也是擺脫世俗苦難的途徑之一。蘇軾的宗教理念終於照亮了自己:麵對生命中的一切遭遇,能微笑盡量微笑,能哭泣盡量哭泣。這就是蘇東坡。當然,作為文人的蘇軾,有世俗生活的烙印。生命就是從世俗走向世俗,然後在不自覺中升華,這升華的一部分,就是精神敲打黑暗、理念敲打世俗的折射。
謫居敘事與謫居情懷
蘇軾的《赤壁賦》有兩篇,一篇寫於元豐五年(1082)七月,一篇為十月。前者寫水,後者寫山。無論寫水還是寫山,都非常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人文主義世界觀,表達了自己對生命的自我觀照:無論世事怎樣變換,隻要能夠緊緊把握住人文自我,生命就會深刻起來,生命的內蘊也會豐富起來。有了這種觀照,無論怎樣寂寞,也會讓生命悄然感動。
在《前赤壁賦》中,作者不露聲色地展現了一幅和諧自然物我一體的畫麵。從白天到夜晚,再到白天,時間的轉換與空間的銜接,形成了這篇賦的基本走向,使之更像遊記: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俱全,僅僅把記遊過程虛化。時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地點:赤壁。人物:蘇子與客。事件:遊覽。這種遊,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秋遊。古人都有春遊與秋遊的習慣,特別是九九重陽,都有外出登高的習俗。這幾個要素,作者僅用了一句話點出,簡潔明了。交代完畢之後,就進行描寫,再把描寫與敘事結合起來,於行雲流水中,構成了本篇的敘事遊移與情緒起伏。
按照劉勰對“賦”的定義,“鋪采摛文,體物寫誌”,文本界定為“賦”。根據這個界定,文本就別有韻味:敘述中有描寫,描寫中有感悟,感悟中有議論,議論中有敘述,形成一種主客觀的有機循環。如前所述,敘事要素交代清楚之後,情感抒發走上了前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寫出了江麵的遼闊與景色的壯美,展現了自然的融合與心靈的安詳。“清風”與“水波”,構成了唯美多元的畫麵,如果人生走向能夠這樣,該是多麼完美。但我們的生命不是自然,自然也不是我們的生命,各有各的生命軌跡,各有各的生命歸程。為此,當蘇軾麵對長天清江、孤鶩落霞,內心的明快亦如秋江楓葉,幾分紅潤,幾分優雅,幾分清閑,幾分無為。於此,飲酒誦詩也就順理成章。主客互樂,不是因為有酒,也不是因為有詩,而是因為自然寧靜祥和的清江態勢,因為美麗景色的靈感觸發。這種觸發,無疑醇化了文人的內在情感,不自覺拉近了物我之間的關係。這種觸發,構成了景語與情語的相互疊加,加強了情感的內斂與言語的張揚。月出東山,徘徊鬥牛,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淩萬頃,如馮虛禦風,如遺世獨立,此景、此情、此態、此感,把物我二者全麵融合起來,物化與情化的相互婉轉,構成了灑脫飄逸的自我。這種由眼前景物再到內心膨脹的釀化過程,完完全全體現出了克羅齊的美學觀點。水天如此,浩淼如此,小舟如此,想象如此,此時此地,此景此情,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愜意的呢?行文到此,作者在本段結尾毫無顧忌地說,羽化登仙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我們都知道,成“仙”,是道家的一大追求,或者是終極追求。一個人一旦成了“仙”,就可以“天地齊壽,長生永恒”。作為蘇軾,產生這種情懷當然有其原因。拋棄世俗,是蘇軾此時的基本願望。這種願望,顯示出一種境界。境界的高低往往決定一個人的高下。這點,在我們的傳統書畫藝術中,體現得更加鮮明。境界,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我們評判事物高下的基本標準。蘇軾就在這種境界中,充分表達了自我的瞬間欲望:對仙的渴求,對世俗的鬱悶。一個有飛仙企圖的人,對世俗常常是不合作的。
我們能明顯感受到蘇軾此時的情緒定向,喜悅的內心與寧靜的景物構成統一,構成相融相照的明亮關係。這實際上屬於樂境:心境俱樂,主要是心樂。但事實上,這種樂是一種假象,蘇軾的樂隻是暫時的。在此,“樂”是表象,真正的內在卻充滿了掙紮和矛盾。這種月白風清的日子,在生命中並不多得,正是因為不可多得,才有了下文的情緒轉移:舉酒屬客,扣弦而歌,月明景澄,惆悵我心。“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桂棹蘭槳,空明流光,心念美人,渺渺遠方。蘇軾內心難以釋懷的東西,通過這幾句話表達了出來。政治上失敗的蘇軾,當此之時,實際上是不甘心的。一個滿腹經綸,又壯誌未泯的人,不想在社會舞台嶄露頭角那是假的。隻要是生命,都有自我表達的欲望,都有自我表現的野心。作為客友,對蘇軾甚是理解,一句話也沒說,埋頭吹起洞簫,其聲嗚嗚,其音嫋嫋,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旋律中溢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傷。洞簫,在此僅僅是一種道具,卻凍傷了蘇軾更加蒼茫的貶謫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