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玩意兒的也不少,彩色的紙風車、布老虎、泥人、竹製的花蛇……父親回家後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惟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裏那千變萬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啟迪者吧!父親經常說要我念好書,最好將來到外麵當個教員……冬天太冷,同學們手上腳上長了凍瘡,有的家裏較富裕的女生便帶著腳爐來上課,上課時腳踩在腳爐上。大部分同學沒有腳爐,一下課便踢毽子取暖。毽子越做越講究,黑雞毛、白雞毛、紅雞毛、蘆花雞毛等各種顏色的毽子滿院子飛。後來父親居然從和橋鎮上給我買回來一個皮球,我快活極了,同學們也非常羨慕。夜晚睡覺,我將皮球放在自己的枕頭邊。但後來皮球癟了下去,必須到和橋鎮上才能打氣,我天天盼著父親上和橋去。——天,父親突然上和橋去了,但他忘了帶皮球。我發覺後拿著癟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悚樹港,追過了渡船,向南遙望,完全不見父親的背影。
到和橋有十裏路,我不敢再追了,哭著回家。
我從來不缺課,不逃學。讀初小的時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難走,父親便背著我上學,我背著書包伏在他背上,雙手撐起一把結結實實的大黃油布雨傘。他紮緊褲腳,穿一雙深筒釘鞋,將棉袍的下半截撩起紮在腰裏,腰裏那條極長的粉綠色絲綢汗巾可以圍腰二三圈,還是母親出嫁時的陪嫁呢。
初小畢業時,宜興縣舉辦全縣初小畢業會考,我考了總分七十幾分,屬第二等。我在學校裏雖是絕對拔尖的,但到全縣範圍一比,還遠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須到和橋去念縣立鵝山小學。和橋是宜興的一個大鎮,鵝山小學就在鎮頭,是當年全縣最有名氣的縣立完全小學,設備齊全,教師陣容強,方圓二十裏之內的學生都爭著來上鵝山。因此要上鵝山高小不容易,須通過入學的競爭考試,我考取了。由於學校離家很遠,因此我要住在鵝山,要繳飯費、宿費、學雜費,書本費也貴了,於是家裏糶稻,賣豬,每學期開學要湊一筆不小的錢。錢,很緊,但家裏願意將錢都花在我身上。我拿著湊來的錢去繳學費,感到十分心酸。父親送我到校,替我鋪好床被。他回家時,我偷偷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地哭,與在家裏撒嬌地哭、發脾氣地哭、吵架打架地哭都大不一樣,是人生道路中品嚐到的新滋味。
第一學期結束,根據總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興極了,主要是可以給父親和母親一個天大的喜訊了。我拿著級任老師孫德如簽名蓋章,又加蓋了縣立鵝山小學校章的成績單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還取出成績單來重看一遍那緊要的欄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這對父親確是意外的喜訊,他接著問:“那來自道呢?”父親很注意入學時全縣會考第一名的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繆祖堯老師也在我們家,他也樂開了:“茅草窩裏要出筍了!”
我惟一的法寶就是考試,從未落過榜,我又要去投考無錫師範了。為了節省路費,父親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漁船,同姑爹兩人搖船送我到無錫。時值暑天,為躲避炎熱,夜晚便開船,父親和姑爹輪換搖櫓,我在小艙裏睡覺。但我也睡不好,因確確實實已意識到考不上的嚴重性,自然更未能領略到滿天星鬥、小河裏孤舟緩緩夜行的詩畫意境。船上備一隻泥灶,自己煮飯吃,小船既節省了旅費,又兼做宿店和飯店。隻是我們的船不敢停到無錫師範附近,怕被別的考生及家長們見了嘲笑。
老天不負苦心人,我考取了。送我去入學的時候,依舊是那隻小船,依舊是姑爹和父親輪換搖船,不過父親不搖櫓的時候,便抓緊時間為我縫補棉被,因我那長期臥病的母親未能給我備齊行裝。我從艙裏往外看,父親那彎腰低頭縫補的背影擋住了我的視線。後來我讀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時,這個船艙裏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顯,永難磨滅了!不僅是背影時時在我眼前顯現,我對魯迅筆下的烏篷船也永遠是那麼親切,雖然姑爹小船上蓋的隻是破舊的篷,遠比不上紹興的烏篷船精致,但姑爹的小漁船仍然是那麼親切,那麼難忘……我什麼時候能夠用自己手中的筆,把那隻載著父愛的小船畫出來就好了!
慶賀我考進了頗有名聲的無錫師範,父親在臨離無錫回家時,給我買了瓶汽水喝。我以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涼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難喝了。店夥計笑了:“以後住下來變了城裏人,便愛喝了!”然而我至今不愛喝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