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那是大漠落日吧?他去過那裏,為她講述過大漠的風情。嗬,多麼蒼涼而悲壯嗬!在漫無邊際的魚鱗狀黃沙之中,一支駝隊徐徐前行。那古銅色的駱駝沐浴著金黃色的晚霞,駝鈴在晚風中飛揚。她和他騎在駱駝上,他在身後摟抱著她,她是那麼緊密地依偎著他,他們舉首遙望著遠方。遠方,秋水長天溶為一色,落霞孤騖展翅齊飛。噢!太棒了,簡直是絕了!這真是一幅絕妙神奇的畫卷呢!我何不把它畫出來?等劍章回來讓他看看,改改,或者和他一道完成這幅作品!

太棒了!林家飛忽然得了神靈的昭示一般,感覺文思泉湧,再也不能自己。她被這股激情推湧著,奮然下床,坐到桌子麵前,攤開素箋,噌噌噌,要將夢中的瑰麗風景畫到紙上去。

然而,當她的畫筆觸到白紙,才知自己根本完不成這幅作品。她還不具備這種依靠想象創作的功力。她根本沒有見過大漠和駝隊。海市蜃樓般的景致在腦海裏消失了。她眼睜睜瞅著那白紙一籌莫展。

她感到一種沮喪!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她開始詛咒周劍章!你能講得那麼美好,為什麼不把它畫下來?難道你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和折磨我嗎?你、你簡直是豈有此理嘛!

這個時候,她聽到一陣踢踢遝遝的腳步聲,接著就聽到一個聲音叫著,“家飛,家飛!”她猛然掠過一陣心跳。那種腳步,那種呼喚,那麼熟悉,那麼親切!——是他,劍章!這個冤家果然來了!他是被我感應了嗬!

林家飛站起身猛一下拉開門,就在她撲向周劍章的時候,周劍章閃身進了門,隨手關上門,伸出胳膊一下子將她抱了起來。

“家飛!”

“劍章!”

他們端詳了一陣,然後,又是一陣緊緊地擁抱。然後,又更加細致地端詳著,仿佛要把對方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發絲全部攝入到自己的腦海之中,去加深原有的印象。一但這種全息攝影和腦海之中的底片重合之後,他們就開始了熱烈的接吻。他們再一次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又互相端詳了一番,又是一陣更加熱烈而悠長的親吻。

滿足了思念的饑渴,他們又開始了精神的撫摸。她偎在他懷裏,用手緊緊地握著他一隻手。他撫摸著她秀美的頭發。說:“想什麼呢?”

“想你。”她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想我什麼?”

“嗯,你……”她晃動了一下身子,打著他的手背。

他嘿嘿嘿地笑了。他們都不再說話。

須臾,她貼著他的胸脯,眨巴著長長的睫毛,喃喃著:“剛才,俺在想畫一幅畫。”

“噢,說說,什麼畫?”

“就是那個大漠,駝鈴,咱們騎著駱駝……”

“騎著駱駝?”

“在大漠上行走,清脆的駝鈴在晚風中傳向遠方,遠方是長河……”

“長河落日?四周飄蕩著嫋嫋炊煙?蘆葦在風中搖弋?”

“你……?!”

他推開她,與她對視著:“這是我醞釀許久的一幅畫啊!”

“那你怎麼不畫出來?”

“我怕功力不夠,畫不好,反糟踏了它。”

“那咱去大漠吧?”

“好!去大漠!我要再畫一幅震動畫壇的大作品!”

“……”

“你不高興了?當然,是和你共同完成了!嘿嘿,小樣兒,小心眼兒……”他說著低下頭去,尋找她的嘴唇。

“你……”林家飛躲閃著,嗔怨地晃動著臀部。

周劍章更緊地摟抱著她。此時林家飛顯示出來的萬種風情,使周劍章恨不得一口將她吞下肚去。他發瘋一般在她臉上、脖子上一陣狂吻。林家飛不再躲閃了,盡情地任他親吻著。周劍章越發性起,一彎腰將她抱了起來,朝床邊走去。

“不,不要……”

“你不想我?”

“可是,在這兒……”

“那有什麼?”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娶你!我要和你遠走高飛!我要帶著你走遍天涯海角,畫盡世間風光,我要和你共同創作不朽的傳世之作!——我要你永永遠遠都不再離開我半步!”

林家飛就不再掙紮,向後仰過身子。如同颶風掠過草原,如同閃電穿越長空,他猛烈地衝撞起來。林家飛噢噢地暢叫著,將頭垂到床邊……

事畢,去街上吃飯。他們喝了點酒,當然是慶賀畫展的成功和重逢。兩個人全都更加興奮,更加感覺到一種需要,一種急不可待的撫摸與被撫摸的欲望。周劍章告訴她,她出差去了,今天還不會回來。她於是更加放心地聽憑他的安排,同意去怡心廬。她問要不要回去騎車?周劍章惡狠狠地說:“騎車幹什麼?我帶你!”林家飛就毫不猶豫地坐上了他的後尾架。她緊緊地摟住他的腰,腦袋貼在他的脊背上。周劍章將車蹬得幾乎要飛了起來。

那時候他們感覺成了一對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夜幕遮掩著他們的嬉鬧調情,為他們揮發壓抑的情欲提供了一層絕妙的屏障。他們恨不得高聲叫喊一通,發泄胸中的積悶,讓往日那種種約束全他媽的見鬼去吧!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對情人!車子扭扭晃晃,歪歪斜斜地一直衝進胡同。周劍章摸索出鑰匙打開了門,又將鐵柵欄狠狠地鎖了。頓時,他們如同置身於一個天外的世界。那裏雲蒸霞蔚,仙樂叮咚,泉水淙淙,漁歌互答。——他們找到了一種解放了的感覺。

他們又做到了一處。他們放肆無比地渲泄著自己的愛欲。他們共同歡呼著一次又一次將歡娛推向高潮。他們給予了對方無微不至的撫愛,他們承接了對方同樣淋漓盡致的愛撫。他們象兩個貪玩的頑童,盡情地變換著花樣。他們互相抓撓攀咬,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他叫她小寶貝小心肝小肉蛋蛋小可可,她叫他大鬆樹老鐵人猛獅子大野狼。然後,他們再度合二為一,他們感覺自己在對方身體中已經完全消融到沒有了自我,他們在那種愜意的消融中重新結合成了一個新我。他們為兩個人共同造就了一個新我而自豪。他們再也分不出你我來了。

他們徹頭徹尾、徹裏徹外地熔造成為一個新人。

他們疲憊至極,他們精疲力盡,他們緊緊摟抱著進入了夢鄉。

叫門聲,將兩位正在天國暢遊的幸運兒,無情地拉回到地上來。周劍章翻身而起,凝神諦聽了一會兒,終於分辨出是朱清麗的聲音。他胡亂地穿著衣服,一邊推著懷中的家飛:“醒醒,家飛,快醒醒!”

“怎麼,你還要呀?”林家飛沉酣未醒,揉著睛眼,咕噥著。

“有人來了,快穿起來!”

“誰會來呀?你不要逗我了好不好?我太累了,我要睡覺。”

門外,又傳來朱清麗的呼喊。

“什麼,她回來了?你不是說她還不會回來嗎?”林家飛終於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翻身坐了起來,慌亂地尋找著衣服。

“你怕了?”周劍章見她這樣,反倒鎮靜了下來。

“我怕什麼?”

“不怕就好。這一天遲早會來到。晚來不如早來。幹脆給她挑明!”

“挑明?這還用挑明?”

“這樣更好。省得整天遮遮掩掩的。你聽我的,我絕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她要識趣,咱們就……要不然,幹脆……!”

“劍章,我怕!”林家飛說著撲進了他懷裏。他緊緊擁抱著她,仿佛他一鬆手她就會被誰奪走似的:“好寶貝,不要怕!沒有什麼可怕的。大不了我們遠走高飛!我能養活你!”

他象一座鐵打鋼鑄的金鋼,麵孔冷峻,神色嚴肅,泰然。她被他感染了,開始鎮定下來。

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周劍章說:“穿好衣服,坐到畫室去。一切由我主張!”

說著,兩人穿戴齊備了,走到畫室。周劍章去打開了門。

“怎麼這麼半天?是不是有狐狸精絆住腿了?”朱清麗劈頭就問。

周劍章冷冷地一氣不吭,掉頭往回走。

朱清麗納悶地跟他走進怡心廬。

一股寒風旋了進來。

林家飛端然上坐。

“——啊?你們!”朱清麗迅即瞥了一眼套間淩亂的床鋪,“——幹的好事!”她大吼一聲,就母獅一般撲向林家飛。

“清麗!”周劍章衝了上去,拉扯著她。

“好你個小騷×!趁我不在,竟敢偷我的男人!我把你個浪×妮子……!”朱清麗在屋內團團轉著圈子尋找著。最後,終於看見水壺可以做為武器,就奔過去抄了起來,惡狠狠地朝林家飛砸去。“家飛!”周劍章舉手一迎,嘩,水壺碎了,碎片濺在他的臉上。

“劍章!”家飛叫著,衝上去護住他。

“好啊,你還敢……”朱清麗跳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另一手就要去她臉上抓,一邊歇斯底裏地叫著,“看我不抓爛你個破×……”

“住手!”周劍章一聲斷喝,衝上去攥住了朱清麗的手腕,惡狠狠地說,“這事與她無關,要打你就打我吧!”

“你、你你你!”朱清麗雙眼圓睜。她輪圓胳膊,叉開手掌,狠狠地向周劍章扇去。

咣,咣,

周劍章紋絲不動。

咣咣!

周劍章嘴邊滲出血來。

“打夠了嗎?”他冷冷地問。

“打死你也不解恨!”

“那就打死,反正你也隻有這一次機會了。要是打不死……”

“你想怎麼著?”

“這還用說嗎?家飛,你走吧,明天,我去找你,咱們一塊去寫生!”

“啊——!你們還要去寫生?你、你真是他媽恬不知恥呀你!”

周劍章推著林家飛。林家飛掏出手絹為他擦去嘴邊的血滴,說:“劍章哥,我不走。我倒要看看,她能把你怎麼樣?”

“好、好啊,你不走,難道你還想讓我走?你個小浪妮子!你還想著鴉占鳳巢呀?”

“如果劍章願意,我想你是攔擋不了的!”

“他願意?那得看我願意不願意!他是我的,我的!”朱清麗咆哮著,朝林家飛撲去。

周劍章搶到林家飛身邊,擋住朱清麗,對林家飛說:“你先走吧,我會跟她弄清楚的。”然後,就向外推著她。

林家飛隻好退了出來。

走出怡心廬,林家飛又踅了回去,對朱清麗說:“是我主動的,一切都在我身上。我隻是想,你不要毀了他的聲譽。”說罷,她抬起頭顱走出門去。

屋內,朱清麗已經倒在地上,渾身抽搐起來,口中吐著白沫,那眼睛就吊了上去。“清麗,清麗!”周劍章慌亂地跪爬在她身邊,大聲叫著,一邊將她抱到套間去。

石計勝在龍家大擺宴席那天姍姍來遲。這當然不是因為他這位廠長多麼忠於職守。他早已把工廠的經營情況擱置腦後了。工廠也因此每況愈下,債務要不回來,新產品推銷不出去。他用來對付柳震瑤的那一招,最後弄了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工廠因為降價招致了虧損。石計勝並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他深知隻要到了年底他挨門在幾個主管領導那裏來一陣旋風外交,他這廠長明年就會照當不誤。他現在又調到身邊一位公關小姐。這位名叫嬌嬌的小姐是他在一次“巡視生產”(其實是選美)時發現的。發現了這位嬌嬌小姐他簡直欣喜若狂。他很快就和這位小姐打得火熱並委以公關部副主任的頭銜,使她和自己朝夕相處。隻是這位嬌嬌有一點與她的前任不同:她堅決不和石計勝在工廠幹那事。這就使得石計勝不得不在海南飯店包了個高間。平日隻要一有閑瑕,他就親自駕車帶著嬌嬌去那裏共度良辰。

那一天,石計勝與嬌嬌約定好,一俟席散就要去海南消遣。然後,他萬般不情願地趕到龍家,參加那場宴席。不定是誰的種呢?說不定還是我老石的呢!這樣想時就由不得想看一看那個小家夥。可是當他想到即便是自己的也得抱在人家懷裏叫人家“爹”時,他不感到一陣膩味。就不想看那個小冤家了。

事情真的遂了他的心願。小家夥沒有出現。龍晉生硬著頭皮來到客人中間。從他那咧開的嘴巴上可以看出這小子是在強顏歡笑。而史菲菲直到散席之前才出現在酒席上,十分勉強地敬了大家一杯酒,就匆匆上樓而去。而且,她那臉上明顯地留著淚痕。冷眼旁觀的石計勝一下子就看出這兩口子發生了矛盾,而且十有八九是深刻的,不可調和的。如果鬧了起來再發展下去,史菲菲回到自己身邊也不是沒有可能。那樣自己就會既有新歡又有舊寵。濱河縣裏哪個比得上我石某人?朝廷也不過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我石計勝也要領略一下做土皇帝的滋味!想到這裏不由露出一個得意的獰笑,就順水推舟地的開懷暢飲起來。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石計勝的心情又是前所未有的好心情,推杯換盞之間漸漸進入最佳狀態。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一直折騰到二點多鍾。席散後他駕著車回到工廠,徑直來到公關部,見嬌嬌正在對著鏡子撲粉,就攔腰抱住了她,一番揉搓過後,讓他到公路邊去等待。然後,石計勝整了整衣服理了理鬢角煞有介事地在辦公室裏轉了一圈,走出大樓鑽進了轎車。

酒精往上攻著,石計勝心頭突突突狂跳不止。處於高度亢奮狀態中的他等嬌嬌一上車就摟抱住又親又摸。嬌嬌半推半就著拉上了窗簾,然後就斜倚在他肩頭。石計勝就去她臉上擰了一把,嬌嬌催促他趕快開車。石計勝一加油,轎車象離弦的箭一般衝向西津公路。

調情在繼續著。石計勝越發得意地性起,一隻手打著方向,一隻手就去嬌嬌胸前亂摸。嬌嬌周身騷癢起來,哏哏哏蕩笑著猛的推了他一把。這一推把石計勝推到了死亡的邊緣。那時,迎麵正高速駛來一輛運輸集裝箱的大卡車。石計勝反應過來為時已晚,他猛地打了一下方向,轎車左部還是不可避免地與卡車相撞了。這一撞把石計勝撞到了醫院急救室。幾天以後,又挪到了一個高間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石計勝反倒一下子清醒起來。他雖然判定脫離了死亡,但仍不知將落個什麼結果,心中驚恐萬分卻並不後悔。他本是一個鄉村代銷點的售貨員,因為有點文化,“四清”時選調出來當工作隊,結束後被安排進了工業局。工業局裏轉不了幹,他就隻好去了縣服裝廠搞供銷。算來也可以說為服裝廠的興旺發達做出過一些貢獻,尤其他當供銷科長期間廠裏的銷售額直線上升,為他後來出任廠長打下了基礎。當廠長的前幾年他埋頭苦幹,紅旗獎狀掛滿了牆。可是工資仍是那麼可憐的幾十塊。漸漸地他心裏開始不平衡。他覺得自己功勞太大而報酬太少。於是他開始侵吞國家財產。當存款飆升到一定數額,他感覺到對金錢的占有就是那麼回事。擁有良田千頃也不過日食三餐,建造廣廈萬間也不過夜眠三尺。於是,他將精力轉向了女人。人是萬物之靈。占有女人使他覺得充實而富有。他已統計不出過手的女人有多少個了。對於女人的成功占有使他漸漸貪色成性。他不能一夜沒有女人。如果三天不和女人睡覺他就會無精打采,食不甘味,夜不安席。他在罪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終於,走到了這個地步。

石計勝躺在病床上,忍受著傷痛的折磨,心中的寂寞達到了頂點。原來廠裏的人們聽說他撞了車無不拍手稱快,大家都巴不得這個“色廠長”早日命歸黃泉。自然沒人來探視他。過了幾日,聽說姓石的還死不了,就有幾個人前來看他。到了醫院聽大夫說姓石的死是死不了,十有八九得落個植物人。大家互相看了幾眼就又不約而同地撥馬而回了。

石計勝寂寞難熬。在他頭腦尚還清晰的時候,他渴望他提拔過、施過恩惠的人會來看他。失望後他又渴盼著他喜歡過的女人會來看他。他在大腦中一個一個走馬燈一般想象著她們的姿色,並在想象中與她們重溫舊夢。然而,舊夢畢竟代替不了現實。現實是服裝廠竟無一個人前來探視他!

石計勝又在頭腦裏一個挨一個對他們進行詛咒,罵他們忘恩負義,全他媽都是勢利小人;罵他們貪財賣色,全沒有一個對他是真情實意……就在他挨個地把想罵的都罵完之後,忽然他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是他惟一沒有罵也不想罵的人。他甚至想,如果當初她沒有被擠兌走,可能自己也不會走到今天。那是一個好女人啊!他在心裏這樣叫著。叫完之後他便永遠地失去了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