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隆冬的京城,大雪紛揚,一派銀裝素裹。宴會結束,徐部長、林政韜、周劍章和梁嘯塵將京城幾位著名的畫家送走,乘車回到京華大酒店。徐部長微笑著對周劍章說,劍章這回是一舉成名天下知啦!說罷,幾人都發出微笑。周劍章將衝到額前的長發非常瀟灑地往後一甩,兩隻眼睛炯炯閃光。他將目光在林政韜臉上掃了一下,然後與徐部長對接著,說,這不都是你們領導栽培的結果嘛!林政韜說主要是徐部長的大力支持,徐部長說關鍵還是劍章個人的努力啊!說著,轉向梁嘯塵,說我們濱河的大才子,想什麼呢?梁嘯塵沉思著說,我在想,周兄這麼多年艱辛的付出。世人們往往隻注意這個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結果,而十年寒窗的奮鬥呢?徐部長打斷他道,那就是你這位大主筆的事情啦!梁嘯塵說,當然,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作為老朋友,我為劍章兄感到驕傲;作為濱河新聞戰線的一兵,我要好好向劍章學習。徐部長說謙虛,偉大的謙虛!看來,咱們縣委不拘一格,將你提拔到領導崗位,是有遠見的!

林政韜看著徐部長誇獎梁嘯塵,聳聳肩,勉強地笑笑。梁嘯塵扭過臉去。

來到頂樓,徐部長說都忙了一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嘯塵先寫個消息,明天給幾個中央報刊送去。然後,我們大家在京城玩一玩。嘯塵點點頭。徐、林就去了自己房間,周劍章和梁嘯塵來到住處。

梁嘯塵來到窗前,推開窗子,就見繁華似錦的京城到處燈光閃爍,紛紛揚揚的大雪,如同漫天飄灑的梨花,為這京華之夜,憑添了許多美麗和壯觀。他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孔裏噴出兩股濃濃的煙霧。感慨道:“真不愧是祖國的首都啊!太壯美了!”

周劍章脫掉夾克衫,習慣地雙手一捋長發,走到他身邊,問:“想什麼呢,大總編?”

梁嘯塵回過頭來:“應該是我問你呀!著名畫家劍章兄,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周兄作何感想呢?”

周劍章觀賞著窗外的夜景,說:“我突然感到……”

“什麼?”

“說心裏話吧,這裏就我們兩人。不是我狂傲,我突然感到京城變得很小了,這摩天大廈就在我們腳下……”

“是嗎?”梁嘯塵不無驚異地扭過頭來,打量了他一會兒。忽然明白了,就說,“是嗬,‘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嗬!這正是名人胸襟!我說的可對否,周大畫家?”

周劍章矜持地一笑:“我說的是實話。京城我來過許多次。過去,我到一些名家去拜訪的時候,我感覺京城是那麼大,那些大畫家也跟這摩天大廈一般,高不可及。我想什麼時候,咱也成為名家呢?”

“今天這不就成了嗎?”梁嘯塵也想起了在西城日報大廈下麵的感覺,就越發感慨道。“人生,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呀!確立了攀登的目標,然後,一步一步開始向上登爬,直到輝煌的頂峰……”

“什麼艱難困苦都不在話下!想我這半年多,一個人在怡心廬,那是什麼滋味呀?一個人就是吃了畫,畫了睡,睡了吃,吃了又畫。理解的知道咱在奮鬥,不理解的還以為這小子在發神經呢!”

“我複員回來那天,在畫架下麵見到你,我就想,周兄一定能成功!那時,聽到人家說你是濱河縣的名人,我還有點嫉妒呢!真的!”

“嫉妒,是人的一種正常情感。”周劍章離開窗子,在地毯上踱著,“有的人嫉妒你,然後想方設法拉你下來,和他扯平,他心裏才會平衡……”

“有的人是嫉妒你,然後,努力迎頭趕上去……”

周劍章嘿嘿嘿笑了起來:“你老弟進步得夠快得啦!濱河第一人,破天荒啦!”

“你嫉妒了?”

“豈有此理!我為你高興!”周劍章又走回他身邊。“程書記非常賞識你,老弟今後肯定是鵬程萬裏呀!”

梁嘯塵仍然盯著窗外的夜景,問道:“老兄就不想聽聽,小弟此時的感受?”

周劍章說:“願聞其祥。”

梁嘯塵笑笑說,“我可是大言不慚呐!”

“直抒胸懷嘛!”

“我想,如果我的人生現在比做登上了喜馬拉雅山,那麼,我在想著下一步如何攀登珠穆朗瑪峰。”

“好!”周劍章以手擊掌,叫道。“目光遠大!要不我說小弟鵬程萬裏嘛!哈哈哈。”說著,他走到床邊,躺了下去。躊躇滿誌地說,“你繼續攀登吧!我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這良辰美景啦!”

梁嘯塵關好窗子,將西服掛到衣架上,坐在他床頭,關詢道:“聽老兄的意思,似有未盡之言呐?”

周劍章笑了。笑得很憨實,很開心,也很美。

梁嘯塵說:“說出來,小弟也分享一下你的幸福嗎?”

周劍章支起肩胛,看著他說:“你說,人生的目的是什麼?說實話。不要打官腔。”

“當然。我從來不會打官腔。我覺得,人活著就應該有個目標,然後,為了目標去奮鬥。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幸福,或者叫一種享受。當然,目標實現之後,也可以瀟灑一番,瀏覽一番周圍的風光,喘息一下,調整一下,然後,確立新的目標,繼續奮鬥。如此而已。”

“說了半天,你這還是官話!”周劍章坐了起來。“但我可以理解。像你這樣活法,我認為是苦行僧,太苦太累,當然,也有價值!我的人生追求就是名譽、金錢、女人、汽車、洋房……”

梁嘯塵象第一次認識他似的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太赤裸裸了?”周劍章見他這樣,停了一下。見他搖搖頭,又接著說,“你以後也要搞行政了,當然要這樣想。我跟你不同。我就是要靠自己的實力,奮鬥得在社會有了聲譽、有了金錢,我就要得到我心愛的女人!我還要買名牌汽車,買自己的高級別墅。然後,在別墅裏,由心愛的女人陪著,畫自己想畫的畫!畫完了,開上汽車去觀光,去旅遊,去大自然中尋找靈感,——我要當一流的大畫家,過一種貴族式的生活!國外的大畫家都是這樣,比加索的情人比我筆筒裏的毛筆還多!”

梁嘯塵聽著,想著。他說的完全是心裏話。他為好朋友的宏大誌向而叫好,卻不能認同他的所謂女人、汽車、洋房的追求。男人離不開女人的滋潤。但女人絕不是男人的終極追求。他知道他所說的女人是誰。他想到了朱清麗。她現在跟柳震瑤不定在哪個小客棧裏歇息呢,或許正在為了襯衫的銷售而大動腦筋。他想說周兄,你的所謂漂亮女人,大慨不是嫂夫人吧?可是,他看著他興致勃勃,心向神往的勁頭,又不忍打斷他。就說:“看來老兄是有目標啦?”

“你不知道嗎?”周劍章得意地問。

“不知道。”梁嘯塵故意逗了他一句。

“扯——淡!”周劍章與他對坐著,“你是不知道那種滋味呀!——”

“什麼滋味?”

“和心愛的女人上床時的那種滋味!真他媽的,怎麼跟你說呢,那時的感覺……當她那軟綿綿、熱乎乎的小手捉住……嗯,那種時刻,你就覺得,全世界的幸福全都聚到一個點上……那時,你就會想,今生今世不枉為人!嘿,那千嬌百媚呀,那萬種風情呀,實在是太令人暈眩了,絕對的暈眩!”

看著周劍章沉醉到那種獨特的人生體驗之中,梁嘯塵倏的一下子想到了林家燕,那柔嫩的胴體,那濃濃的女人氣息,那環繞過來的瑩滑胳臂……他也體會到過他所說的暈眩,那時真擔心暈厥過去呢!就聽周劍章說:“我覺得你活得太虛偽!”

“什麼?”

“你喜歡不喜歡林家燕?”

“當然。”

“這不結了。那為什麼不追求?”

“我追求過,得不到。”

“得不到的永遠是最美好的!你應該繼續追求才是!”

“那太遙遠了,太艱難。再說,我已經喜歡上柳震瑤了。她也很——好。”

“既食魚翅又嚐熊掌嗎?”

“那是你,我不行。那樣,我將永遠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

“你不是不行,你是不敢!”

“也對,不全對。我現在真不想別的。家燕確實不錯,可那是鏡中月,水中花。震瑤也對我很好,而且,我喜歡上了她,她有她的魅力……”

“算了吧,老弟。在咱兄弟麵前,說這些多沒勁!我跟你掏心窩子,你跟我轉圈圈。我敢說,世界上凡是優秀的男人,沒人不喜歡漂亮女人的!唐明皇還娶媳為妃呢!知道關公為什麼掛印封金,出走曹營嗎?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愛美人,美人更愛英雄!那才是琴瑟和弦,才能演奏出美妙的人生樂章!”

“你說得對,我已經做不到了。”看著他眉飛色舞起來,他又插了一句,“嫂夫人怎麼辦?”

“誰?”

“嫂夫人呀?”

“嗨,你這人真敗興。咱這不正談論英雄愛美人嗎!你怎麼老是掃我的興?”

“我這人比較現實。”

“缺乏理想,不,不夠浪漫。你其實,是被那種往上爬的欲望壓抑住了。人,活得太壓抑,就太累,心理,生理都無益!”

“我實在是瀟灑不起來。更重要的可能是我不想瀟灑。愛有多種形式。我不想對不起柳震瑤,更不想傷害林家燕。”

“那是你現在,新婚燕爾嘛!你再過十年試試?我就不信小兔不吃麥苗!”

“那麥苗有毒!”

“哎,就要那種感覺。紅罌粟怎麼講?”

“我感覺你在誨淫?”

“是你自己有那種需要,——正常男人的需要!”

“我操,你這一說,不搞女人,還不正常了?”

“起碼,不優秀。哎,你怎麼說得這麼難聽?什麼叫搞女人?那叫兩情相悅!不跟你說了,整個一個風馬牛!我還以為你是一個知己呢!”

梁嘯塵笑了起來,周劍章也尷尬地笑了笑,兩個人就那麼瞅著,都如同第一次這麼深層次地認識了對方。梁嘯塵理解周劍章,可他又不讚成周劍章。更不想象他那樣。他想盡一盡朋友之義,勸他幾句;可看他春風得意、躊躇滿誌的樣子,又心中不悅。就轉了話題,說,我已經想好了那篇文章的名字,《雪城春潮》,我似乎看到京城正在掀起一個周劍章熱。而這股春潮,會隨著媒體的介紹向全國蔓延,一顆璀璨的美術界新星正在冉冉升起!怎麼樣,不會辱沒了老兄吧?

“哪裏,你是大手筆,程書記都買賬的,我還有什麼話說?”

“那,你累了,你先休息吧。我趁熱打鐵,把文章先拉一遍,回去了再細細打磨。”

“都半夜多了,還是睡吧。”

“沒事,我習慣了。咱不是還要登山嘛!”

龍晉生是在做了父親之後的第十二天被那封信擊中的。

吃罷早飯,他穿戴整齊跟爸爸打了聲招呼,就匆匆地奔了單位。他要去東關把昨天訂做的燒雞取回來,順便再買幾條魚。他的提包在辦公室裏,就先到組織部繞了一下。他快步上樓,打開房門,發現地上有一個牛皮紙信封。他彎腰撿了起來,看到信皮上歪歪扭扭的字體,不禁皺了皺眉頭。他關上門,撕開信,從裏麵取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他一下子愣住了,跟著腦袋就嗡嗡作響。他看到,漫畫中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身上,寫著“史菲菲”三個字,而那具男人的陽物上分明寫著一個大大的“石”字。他如同當頭挨了重重一棒,跟著一聲轟響,一下子癱坐在辦公桌前,眼中頓時金星亂迸。他朝房間裏看了看,竟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作為武器的械具。他猛的衝到門前,拉開門鎖就要衝出去的時候,上班的人們正說笑著從樓道裏走來。他隻好又關緊了房門,頹然地倚靠在門板上。

房屋在傾斜,天地在旋轉,他感到樓板轟隆一聲在發生猛烈的塌陷,周圍連一點可以抓撓的東西也沒有。

他感到陷進了幽黑冰冷的地穴之中。他閉上了眼睛。完了!這下全完了!所有的矜持、驕傲、自尊全都被這幅漫畫粉碎了,擊毀了。他閉上眼睛,忽然想起還住在鄉下的時候,一次跟幾個小夥伴到田野去玩。他們越走越遠,漸漸來到一個陌生的所在。這時,四下裏陰霾般的夜幕圍合下來,一會兒功夫,就伸手不見了五指。他迷失了方向,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和夥伴們失去了聯係。他漫無目的地向前奔跑著,腳下被深耕後的黃土絆得踉踉蹌蹌、趔趔趄趄。他拚命地呼喊,拚命地奔跑,直到聲嘶力竭,氣喘籲籲……他最後無力而又無奈地跌坐在一條壟溝裏,四下一看,隻見遠處幾個村莊燈光迷離。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哪是自己的家,再也辨別不出哪裏有回家的路了。

這時,仿佛往事重現,他又出現了那種迷路的感覺。他將信封、信紙攥在手裏,脊梁順著門板下滑,直到坐到地板上。

本來,他曾經下定決心斷絕和這個女人的關係。捫心自問,他不曾虧待過她。他甚至覺得,比一般人在這種情形下做得還要好。而她的所謂付出,其實不過兩情相願之下的一種對等交換。他在那個雪夜過後就想著要罷手。可是,他又實在抵禦不了那個胴體的誘惑。就是那種銷魂的快感,誘引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他感到了自己的無恥。可是,當他體內那種需求不可遏製地上升,最後整個攫住他的時候,他便又不由自主地向著那張床走去。那次聽到敲門聲,他就感到這個女人絕不是一個單純的女孩。他在無數次交談中,深深感覺到了她潛在的勃勃野心。尤其她對性愛的永無滿足,使他覺得這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女人。她是在用絲絲縷縷的愛欲,織成了一張溫馨而牢不可破的網。而自己就在這張網中越陷越深,直到不能自拔。他知道這種女孩為了達到目的,是會不惜一切代價和不擇一切手段的。他由此推斷出,那個敲門人肯定是石計勝。石計勝手中有她所需要的東西。她為了得到它,同樣可以毫無保留地付出。他曾經想那姓石的未必瞧得起她,或者她未必肯為姓石的做出奉獻。他感覺自己已經最大限度地滿足了她。她應該感到滿足。事實證明,他太天真了。他太一廂情願了。抑或他太善良了。他不明白,正是他的啟封,為她釋放了潛伏在體內的妖魔,而這種妖魔一旦主宰了她的大腦,她就會無比瘋狂地尋找一切滿足的機會。當她得不到滿足時,她就會十分自然地轉移目標。而姓石的無疑是她的首選。他聽廠內的人們閃爍其辭地談到過有關石計勝的風流韻事。他由此推斷姓石的絕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尋歡作樂的機會。對此他因為身有同感而深信不疑。何況,這一個又是個有求於他的“幹柴”,兩人極有可能在那種特殊的“供求”中一拍即合,燃起彌天大火;從而毫不顧忌地為他戴上一頂綠帽子!

他爬了起來,坐到辦公桌前,兩手抱頭,盯著桌上的黑墨水瓶發呆。

他想起一位名人的比喻,那人說社會就是一個大染缸。很多人就是在這個大染缸中一點一點改變顏色的。他那時曾經非常不同意這種觀點。他也確曾十分努力地想要抵禦這種“浸染”。他身為副縣長的兒子,卻從不曾擺譜,他討厭別人將他和老子扯在一起。他認為自己的前程要靠自己去創造。他更不願意因為一個女人而影響了前程,他要努力地抵禦這種“浸染”。

他得出上述結論之後,曾經提出要終止和她的關係。可是,當他麵對史菲菲那雙水汪汪勾魂攝魄的眼睛的時候,當他聽著史菲菲咬牙切齒地向他賭咒發誓的時候,他的結論就又開始動搖。姓石的未必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自己在各方麵都比姓石的優越得多,優秀得多,她何必還要委身姓石的懷抱呢?何況,她又是那樣急迫地想要成為龍家的兒媳婦,難道說她就不知道優越的社會地位,對於一個鄉下女子意味著什麼?而那一切無疑是她那種人夢寐以求的!姓石的身為廠長,那麼多女子可以追逐,為什麼偏偏要跟他做對?年輕的龍晉生並不知道,同樣年輕的史菲菲是不會告訴姓石的她和他的關係的,就同她不會告訴他,她和姓石的關係一樣。他無法走進她的精神世界。他實在無法認同她。這就尤如石子和泥土攪在一起必將產生剝裂一樣。而她似乎毫無顧忌他的存在,她如同一個神奇的魔術師,在那塊魔布遮掩下盡情地玩耍著騙人的把戲。這種怪誕現象的出現,不光因為龍晉生是一位看客,更重要的他還是一位演員。他不知不覺地配合和保護了魔術師的演出,並在這種演出中受到了侮辱和捉弄。這並不說明他智商不高。養尊處優、居高臨下的他,是永遠不會懂得史菲菲這種農村女孩的心術的。

於是,他的推斷在動搖之中開始瓦解,最後,又在她的精神撫摸之中消融。她常常對著他說,龍晉生,你應該明白,在濱河縣,你是最優秀的!我怎麼——為什麼還要去找別的男人呢?那時,她往往正從身後摟住他的腰,接著將兩片鮮嫩的嘴唇,開始舔著他臉頰豎起的肉棱,直到將那褶皺撫平了,直到他回過頭來,去和那兩片鮮紅的嘴唇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