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這正應了那句俗語:成者王侯敗者賊。生活並沒有因為史菲菲的不顧廉恥而拋棄她。在她和石計勝的隱情尚未暴露之前,她依然到處接受著人們心情複雜的祝賀。她挺著大肚子在濱河廠樓上樓下各個房間穿行,在公關部辦公室對著兩個新來的部下頤指氣使地發號施令,在迎來送往的酒桌上頻頻舉杯,縱情歡笑,(隻不過她的杯中之物早已被飲料代替。)下班時則在眾人的注目下騎上訂婚的嫁妝——一輛紅色小木蘭飄然而去。這時,她的輝煌感、成就感、榮耀感——虛榮心的滿足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史羅鍋甚至對著職工們說,俺老史家的墳塋風水好,才出了這麼一個閨女!

石計勝躲在辦公室的窗後看著昔日的情人飄然而去,他的嫉妒和憤怒達到了頂點。他如同老鼠般在暗暗磨牙。隨著史菲菲入主龍門,他感到了無法排遣的失落。他不知道究竟應該是為史菲菲歡呼高興,還是應該對她表示冷淡抑或采取什麼措施。他在最初的失落裏想起要轉移目標,擺脫失落感。他曾經嚐試著向兩個新調進公關部的女性發起進攻。可是他很快遭到了失敗。兩個年輕的女子一個態度強硬,仿佛公主一般對他的“賞賜”不以為然,(他將調入公關部作為對部屬的賞賜。)根本沒有一點感恩報德的意思;而另一個的對象就在車間。那家夥粗壯無比,醜陋的又如同巴黎聖母院的敲鍾人。這使他不禁望而生畏。他分外惱火而又無可奈何。他曾經試圖向龍晉生打一個電話,他想著模仿別人的聲音告訴他一個秘密。當他拿起電話聽筒的時候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將聽筒放回了電話機上。他感到要是那樣,自己就實在是有損陰德了。而且事情真嚷出去,對他也不一定會有什麼好處。他覺得還必須保持住自己的公眾形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保住這個形象就不愁她不回頭。為此,他要將提起褲子之後的好人做得非常到位。他主持和操辦了菲菲的婚事。親自將她送上迎親的轎車。然後,在觥籌交錯之際將自己的角色扮演到最後。回到辦公室他就倒頭大睡,直到暮色來臨,他才感覺肚子裏空空如也。於是,他駕車又來到了南海飯店。他喝了許多酒。他醉了。他勉強將車開回廠裏,然後繼續蒙頭大睡。半夜裏他被酒精折騰著醒了過來。他哇啦哇啦一陣劇烈地嘔吐。然後,他輾轉床頭卻再也無法入眠。他光著身子走下床去打開抽屜找煙,無意間又觸到了那張演講報告。他暫時放棄了吸煙,將報告拿了出來。他捧著那份報告不禁目光開始發呆。他想起當初,史菲菲曾經拿著它還有兩箱好酒找到他的家中。他那時看著她鮮嫩的臉蛋和窈窕的身段萌發了那種欲念。他巧妙地導引著她與他達成了一個默契,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那個默契的精采上演。而今,這場演出就要結束了,他對這個結果的出現感到困惑和茫然。他不知道還能不能和她春風重度。他對籠罩在她頭上的刺眼的光環感到不適和棘手。他盼望著她能夠再回到他身邊來。可是,他對此毫無根據和把握。他手中那種引導著驢子前行的蘿卜已經被驢子吃光了。麵對著她的得意,他感覺自己正在變成驢子。這種角色的奇妙置換他始料不及。他缺乏應有的精神準備。他為此憤懣而更多的是無可奈何和深深的痛苦。他感覺自己如同一位雕塑師,麵對著世人對他作品的喝采,而自己竟被涼置一邊而憤憤不平。更加糟糕透頂的,是他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訴這種不平。那一夜他失眠了。從來不抽煙的他將一包煙抽了個淨光。

第二天起來,他對鏡梳頭時,突然發現兩鬢出現了幾根白發。他發現自己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在發現並要認定自己在她身上以後將毫無作為時,梳子齒正叼噔著一團亂發,他使勁往上一拽,不期那塑料梳子卻在正中挺挺的折成了兩段。他萬般懊喪地將梳子向窗外擲去。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史羅鍋。由史羅鍋他聯想到另一個看門人。突然心中洞開了一扇窗口。他從那窗口裏突然萌發了一種新的希望。他為這個新的希望的出現而渾身震顫不已。當他穿越了籠罩著這個希望的迷霧,終於看清了它極有希望成為現實時,這個希望就變得輪廓清晰起來,如同浮出水麵的礁石。他的希望將在那片礁石上麵重新著陸。

他為此激奮不已。神經中樞如同注射了嗎啡而久久不能平靜。希望因為極有可能成為現實而正在漸漸變為渴望。他為這種渴望而煎熬,為不能推動這種渴望盡快得到滿足而抓耳撓腮。他為不能擔當這種化希望為現實的主攻手而悻悻,但他更為自己將不用動手而坐享其成而快樂得手舞足蹈。他想起三十六計中的一計,他知道那叫借刀殺人。這樣想時,他感到自己恐怕真是有些十惡不赦了。然而一會兒,他就泯平了這種心靈的震顫。他知道不用“借”,那刀也要飛出鞘來去“殺人”的。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天造地設,他完全不必為此忐忑不安。因此他的靈魂又得到了解脫,從而開始一種專注的等待。史菲菲未必肯就範。但是,他對於奇跡的出現仍然深信不疑,如同堅信太陽落下去還會升起來一樣。因此,他對史菲菲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大度和寬容。當她因為即將臨盆而向他請假的時候,他立刻一口應允。並從抽屜中拿出一遝鈔票,笑嘻嘻地塞進了她的兜中。他看到史菲菲的眼睛在看到鈔票時異常明亮地跳躍了一下,他就感到那個希望已經向前邁出了一步。他才知道自己原本不會對於此事一籌莫展,進而感到自己是多麼地需要她而幾近離不開她了。

老看門人在一次進城趕集時,看到了史菲菲結婚的場麵。那時正是上班的高峰,紅紅的太陽暖暖地映照著威風凜凜的長蛇陣般的車隊。他被人群擠到路邊,就那麼瞪大眼睛瞧著從車站大橋駛過來的車隊。車隊披紅掛彩,一路迤邐而行。他看到第一輛車上坐著組織部的龍組長,心中正茫然地尋找著關於這位龍組長的支離破碎的記憶,突然,他的目光與第二輛車上一個女人的目光相遇了。那時,他的兩隻包裹在層層朽肉褶皺之中的眼睛放射出來的光芒,如同巨錘敲擊燧石發出的光芒一樣耀人眼目。他灰不溜秋的臉膛因此大放光彩。他看到,車中端坐的女人是那樣的矜持、滿足和自得。這愈加使得他恨不得將目光變作頻頻發出的利刃向她射去。他甚至在想象中已經將那個萬惡的女人擊中。他仿佛看到那個女人發出一聲慘叫,跟著就倒在血光之中。他在那一刻感到一種淋漓的快感。

車隊緩緩在眼前通過,頻頻燥響的鞭炮聲和喇叭的奏鳴是那樣強烈地刺激著老看門人的耳鼓。他就在這種刺激中,孕育完成了一個毒辣而縝密的複仇計劃。他集沒趕完就急匆匆地回到家中。他躲在一間陰暗潮濕的房間裏將計劃實施。那時,他首先想起了那兩記耳光。他活了將近七十,記憶中,隻有當初被日本鬼子打過耳光。那是因為他在修築炮樓時,實在累得直不起腰來,喘息了一下,一個日本兵惡煞凶神般打了他兩個耳光。現在想起來臉頰還在隱隱作疼。那是十惡不赦的日本鬼子!就那他還輪起鐵鍁要跟小日本拚命。你他媽石計勝是什麼玩藝兒!你花天酒地糟踐夠了,回來竟然敢打老爺子兩個耳光!你他媽的幹得那些壞事,瞞得過別人能瞞得了我?你還他媽把你的小靠班,提拔成公關部主任,還讓你那野老丈人代替了我的工作!我不爭(蒸)包子也要爭這一口氣!我都要快入土的人了,還怕你這個混蛋!

那個時候的老看門人如同一個充滿氣的皮球,他迫不及待地尋找著發泄的突破口。他想到縣委去告狀,又想人家未必聽信他的一麵之辭,況且他又沒有任何證據。尤其這類烏七八糟的事情,現在上頭好像並不那麼感興趣。告不倒姓石的,我怎麼就不能把氣出在那個小娘們身上?要不是她,自己也不會挨那倆個耳光,並且被灰溜溜地來了個掃地出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她竟然讓她老子來接替了他的工作。這才是對老看門人的致命一擊。失去了薪水的他斷絕了經濟來源。他終日遊蕩街頭無所事事。養尊處優慣了的他堅決不肯到責任田裏擺弄莊稼。他曾經想著在街頭截住她同她大打出手。又一想好男不跟賴女鬥,真要那樣打了她也不算好漢。他進而想在暗處向她擲磚頭,可又覺得這太下作而中止了這個想法。本來胸中的怒火正在尋找著突破口,集上一見,他感到必須馬上爆發。

然而,計劃的實施卻遇到了棘手的障礙。他不識字。他根本無法將胸中的話語變成文字。他在房間團團轉著,終於想出一個主意。他拿出孫子的作業紙,找來鉛筆,開始精心地在紙背麵畫著一幅漫畫。他的繪畫能力,使他畫得光屁股女人頭發很長象個刺蝟。他畫了一根雞巴正戳向那女人的陰處。而那個男人身上,他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大大的“石”字。完成了有史以來的這幅傑作,他興奮了好幾天。接下來的是如何將這重磅炸彈投寄出去。他按照自己的想象,在信封上讓孫子寫了“濱河縣組織部龍晉生收”幾個字,孫子問他幹什麼時,他笑著說是在做一項遊戲。然後,將它貼上八分錢郵票,趁趕集時將它投進了郵筒。

他回到家裏,想象著龍晉生看到漫畫後的情形,興奮得渾身顫粟。他那一段食欲特佳,精神亢奮。有一夜竟然動了那種念想,就去撫摸旁邊的老婆子。老婆子莫名其妙,推開了他。他再次執拗地撫摸著她。她終於明白了他的意圖,罵了一句“老不要臉!”就十分果決地再次將他推開。他就在興奮的煎熬中輾轉翻側,直到窗邊透過晨曦。

接下來的日子是緊張的等待。他曾經幾次到濱河廠,企圖得到一點炸彈爆炸的消息。然而,他一次一次地失望了。史菲菲挺著大肚子照常上班。看不到任何她被擊中的跡象。她看到他時那種不屑一顧的神情再次激怒了他。他終於悟出了信件可能郵寄出了問題。他再一次地重複了那種傑作,再一次讓孫子陪他作了一次“遊戲”。他這樣做時仍然興趣盎然。就像新婚時和女人睡覺那樣新奇和刺激。這種效果,使得他那天夜裏再次動了那種意念,而且天不管地不顧地爬了上去。令他感到驚奇的是,他居然一下子就找準穴位插了進去。然後快活無比地哼唧著把事情幹完。居然他還射了精。第二天,他感到周身輕快無比。老婆子破例地給他炒了一盤雞旦。他幾乎是爬在桌子上大快朵頤很快就風卷殘雲。然後,他冒著呼嘯的北風,上路了。

老看門人來到縣城,尋到縣委組織部。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們,褲袋裏攥著牛皮信封,他一時不知所措。他曾經一度想放棄那個念頭。可是那時臉頰就不失時機地來了一個發燒。於是他就一邊繼續打探著尋找。他終於尋到了龍晉生的辦公室,毫不猶豫地將那個皺皺巴巴的牛皮信封塞了進去。然後,他迅即轉過身向院外衝去,兩條腿奔跑得比驚槍的兔子還要快。

史菲菲對於正在到來的滅頂之災毫無察覺。她曾經在路迂老看門人那種燃燒著火焰的目光時,心中咯噔了一下,但那時她正沉醉在新婚的喜悅之中,隻是一下便被擠兌得無影無蹤了。她自認為沒有把柄落在那個糟老頭子手裏,因而那種感覺一去不再複返。

在分娩前的一段時間裏,她正一心一意地為做一個母親而做著準備。她安下心來,在二樓上的新房,為嬰兒縫製各式各樣的小衣服,從冬到單,從厚到薄。她將全部母愛——智慧和技巧都融進針線之中。她匍伏在席夢思床上,艱難地挪動著身子,神態幸福而安祥,目光專注而一往情深。胎兒在腹中蠕動著,踢跳著,她感覺到他(她)的存在。她感覺到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即將成為母親的女人,實在是件令人心顫的事情。她為此激栗不已!

她並不知道,一場不可救藥的危機正在向她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