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梁嘯塵疲憊至極。

編完下期稿子,他劃根火柴,點燃了第六支煙。他向煙灰缸看了一眼,提醒自己這已是最高記錄了,抽完這一支今天晚上決不再抽。這一段時間,他實在是太忙了。《三個女人一台戲》,獲得國家好新聞一等獎。他想著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去,可就是抽不出時間。從北京領獎回來,他又是應邀忙著撰寫介紹經驗的文章,又要接受記者的采訪,而這些他都必須在完成采編工作之後進行。他整天都像個陀螺在不停地旋轉。好在他這個客居西城的“單身漢”,除了工作和讀書一無其它嗜好,工作就進行得十分順利。惟有對林家燕的思戀,糾纏著他。有幾次,他衝動起來,想著撇下工作,找到廣電局去。可是,拿出那封信來看一回,他就又克製住了自己。他覺得決不能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更不能枉對了她的一片深情。他將這種情感化作一種巨大的推動力。如同一個堅守陣地的機槍射手,一俟爬到寫字台前,就仿佛聽見了那種召喚:共產黨員們,敵人又上來了!打!一到這種時候,他就熱血奔湧起來,他就要拂去思想上的灰塵,驅散眼前的硝煙,然後握住筆杆就如同握住了槍把,而一個一個暢流而出的方塊字就變成了射向敵人的子彈。當這種奮不顧身的投入和不遺餘力的付出之後,他便產生了目前這種身心交瘁、疲憊至極的感覺。這個時候,他就如同打退了敵人的又一次衝鋒,望一眼陣地上獵獵飄揚的紅旗,在心中對自己說,嗬,我們又勝利了!家燕,我又一次接照你的期待去做了嗬!雖然,現在不能去見你,但我以後遲早還會見到你的。然後,艱難地挪動著已經鬆垮下來的身軀,和衣躺在床上去。他總能夠極快地進入沉沉夢鄉。一覺醒來,他便照舊精神煥發,神采奕奕了。他則開始新的一天的“陣地上的戰鬥”。

周而複始。

然而,今天不行。

當第六支香煙燒住手指,他將煙蒂扔進煙灰缸,聽到“唧了”那聲響的時候,他的神經仍然處於高度興奮狀態。許是這期稿子內容太鼓舞人心了,關於各地異軍突起的鄉鎮企業的報道,關於個體企業的新聞述評……都在激蕩著、鼓舞著他,他從字裏行間切實感受到了農民前進的步伐。他從中看到了父兄、柳震瑤們的前景,他為自己把摸到了時代的脈搏並能和她一起跳動而自豪。前一時期,纏繞心中的在父老鄉親麵前抬不起頭來的那種灰溜溜的感覺,也早已拋棄到九天雲外去了。現在,唯一折磨他的就是那種不能完成的對林家燕的愛戀。他為此而痛苦而無奈。他之所以不去找他,也是擔心自己一見到她一旦失控,將一發而不可收!那是與自己、與她的初衷相悖的呀!

可是他又不能自己地要思念她。他終日在茫茫人海,苦苦地尋覓著,偶爾看到一個身影或者發型極似她的,也要激動半天。有時追出一大截,才知那不是她,就深深地悵歎一聲,步履越發沉重起來。這種情感日複一日地折磨著他。他知道這於身心無益,但欲拔不能。

他強迫自己將這種純粹男人的個人情感轉化為繼續前行的原動力。他感覺自己和這個偉大的民族一樣前程似錦,因而更加地信心百倍和幹勁十足。他已經駛上了工作——成就——更加努力的工作——更大的成就:良性循環的快車道。他感覺每天即使二十四個小時工作也有用不完的力量。人,工作著才是美麗和幸福的。

但是現在他必須休息。

他命令自己躺到床上去。

剛剛躺下,那種思念就又緊隨而來。他盯著天花板發呆,想象著她現在在幹什麼?是不是如他一般也在想著他?答案是肯定的。想到這一點,他就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到她的身邊……

這個時候於文楠回來了。他瞧了一眼桌上的厚厚一遝整整齊齊的文稿,走到梁嘯塵床前,問,睡著了嗎?

梁嘯塵心中叫了一聲糟糕!他知道這一夜好夢又將被這家夥葬送了。他鬱鬱地說剛剛躺下。

於文楠仍然陶醉在周末舞會的餘興之中。他一邊脫著衣服一邊給他講述舞會情形,試圖讓他分享他的快樂。他躺到床上之後遞給他一支煙,梁嘯塵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當他抽了幾口之後,就感覺思維正漸漸被於文楠改變了運行的方向。雖然因為缺乏應有的潤滑而轉速極低,且在發出尖利的活塞刮磨缸筒的聲響,但他必須運轉。他漫不經心地聽著他津津有味地講述著舞會軼事。他說報社一個老記每周換一個小妞,舞會是他們在大庭廣眾麵前調情的絕妙場所,舞會過後他就毫不猶豫地把她帶到住地去:而他的老婆知道了也不予幹予。他講完評價道人家那才叫男人,才叫能耐!接著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喟歎。然後,他講他怎麼帶著舞伴,在大廳裏縱橫捭闔如入無人之境,那小妞如何體態輕盈柔韌無骨,那鼓聳的乳峰怎樣緊緊抵著他的胸脯,那鼓突的屁股蛋如何富於性感和彈性。他炫耀完自己的豔遇,就毫不留情地嘲笑梁嘯塵簡直是一個舞盲。他說自動放棄人生一大享受是對不起自己也是對不起上帝的自戕行為。今天,你那位燕子飛到了舞會,我還和她跳了兩曲。人家那舞跳得絕對專業水平。像你這樣就是和她結合了沒準也得離婚!你太缺少浪漫感了!

聽到這裏,梁嘯塵支著肩胛欠起身子,說,就因為我不會跳舞?說完心中隱隱一動:我要是……那該多好啊!又想,她大概走出了那個誤區,抑或去舞廳排遣鬱悶?也說不定是在等著會合我呢!想到這裏,心中就一陣難熬的疼痛。於文楠嘻嘻笑著說,這是其一,更重要的我覺得你們根本就是兩種人,兩種文化的產物。梁嘯塵變色道,扯談。我們是一根蔓上兩顆瓜。於文楠說,可是人家到了城市能夠生活自如,而你卻與城市文化格格不入。梁嘯塵譏誚說城市文化就是摟著女人跳舞麼?於文楠笑笑說,但是跳舞絕對是城市文化。梁嘯塵就不想和他再爭下去。他知道跳舞的起源。他也並不是不想跳舞。他自信如果跳舞的話還可以跳得很出色,很優秀,甚至還能達到專業水平。隻是他感覺自己在人生的路上由於繞了個大彎子而落後了一大截,他因為急於前行而無瑕於路旁的風景。於文楠說他太功利。他未置可否地擺了擺手,閉上了眼睛。要在往常,他會變得被激怒的獅子一般向他發起強有力的反擊。他敏捷的才思、縝密的邏輯和伶牙俐齒足以打敗於文楠這類自詡的辯壇高手。這個時候,他忽然想下周可以去舞廳轉轉,要是碰到她,不妨和她享受一番。接著他的想象展開了翅膀,仿佛已經置身舞廳。他看到林家燕正向自己走來。他摟住了她,他們一同隨著音樂翩翩起舞。他感到她的身子那樣輕盈,他們的節拍那樣合諧。他帶著她盡情地在舞廳裏旋轉,旋轉。他們成為配合最為默契的一對兒!他們的精彩表演贏得了人們熱烈的掌聲和歡呼……於文楠打斷了他,問他,是不是在想那位林小姐?梁嘯塵瞪了他一眼,叫道,你真是大煞風景!接著就襲上一股倦意。他知道這是生物鍾又來提醒他。他似乎聽到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向他說:不要同他爭辯。這是毫無益處的事情。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明天還要趕路!他聽到這個天籟之聲就不再吭聲。他擺擺手示意結束了這場談話。

重新閉上眼睛,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一位中學語文教師。她在他調到梁家鎮中學之前早已調走了。到現在杳如黃鶴。但卻始終沒有抹去關於她的美好記憶。她是一位落魄地主的女兒,在那樣偏僻的鄉間小鎮上卻極修邊幅,眼鏡總是擦得鋥亮,皮鞋也是纖塵不染。她的襯衣幾乎每天一換。衣領總是雪一樣白。他不知道她在梁家鎮那些劄白頭巾的農民們心目中是怎樣一種定評,但他知道他們排斥她詆毀她譴責她甚至達到了不能容忍她的地步。但是,他卻極其崇拜她,渴望著做一個她那樣的人物。他的潔美、更重要的是他對文字的駕馭,最主要的是來自她的啟蒙和諄諄教誨。他在最失意的時候曾於街頭邂逅過她。那時,他扛了一柄鋼叉正從田野歸來。他蓬頭垢麵步履拖遝尤其他神誌沮喪。鋼叉上粘滿了糞便而汙穢不堪。她就那麼迎著他走了過來。估計她是剛剛做了一次家訪。她幾乎是戳著他的鼻尖,捶胸頓足地叫道:“嘯塵啊嘯塵,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呢!”說完,她便氣昂昂地離去。她兩隻如錐的高跟鞋仿佛要把他的頹喪踩個稀巴爛!她將他恨恨地甩在那兒,而且再也不屑回一下頭。那時他感覺無地自容!作為她的得意門生,走上社會後他竟毫無作為。他知道愧對她的苦心栽培而傷了她的心。他發瘋一般跑到野外,爬上田邊一間機井小屋。那時四下裏陰雲驟合,蒼穹如同一口倒扣過來的大鍋。他感覺委屈感覺憤懣感覺不公感覺不服。他昂然而佇,怒問蒼天。手中緊緊攥著那柄鋼叉。四周裏狂風猛烈地搖撼著樹木和莊稼,房頂上飛沙走石,天地混沌一體。他在黑暗中期盼著星光的出現。然而,四周依舊是呼呼的風響和無邊的黑暗。他目眥俱裂,腦袋發懵。他一下一下叩擊著頭頂,叫著梁嘯塵啊梁嘯塵,你一定不能就此倒下去!挺住挺住堅持就是勝利!天生我才必有用。你決不能把自己等同於一個農民!那時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汩汩而下,流進嘴角,他品咂著是那樣地酸苦。他說流吧流吧,讓所有的淚都流完,今後堅決不要再流淚!這時辰嘎然一聲雷鳴,緊接著暴雨傾盆而下。他被裹挾在暴風雨中卻始終沒有低下高昂的頭顱。大雨如注熱淚如湧,他感覺自己的心在流血。直到最後,他再也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他才猛的一下擦了一把眼睛。那時,西北角上突然奇異地閃過一絲亮光。他在那一刻突然將手中的鋼叉無比凶狠地向著地下擲去!他聽到梆的一聲響,同時看到一簇火星。他覺得那時自己無比猙獰和殘忍。目光仿佛穿透了無邊的黑暗一如兩道閃電。後來他發現那鋼叉居然插進了水泥蓄水池的一點小小的縫隙之中,任怎麼搖撼再也拔它不出。再後來,他經常地在眼前閃現那絲光亮。他以為那是幻覺,更多的是認定那是生命的昭示。他便緣著這種昭示朝著那絲光亮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去!走去!

他哪裏會有什麼心思去摟著小妞跳什麼“文化舞”呢!如果,要是和林家燕,那又自當別論。

他甚至不屑於和於文楠去糾纏什麼兩種文化的差異。論爭那是理論家的事情,而他是一個道地的實幹家。

睡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或許,明天會在什麼場合碰到她呢!

他終於沉沉睡去。

他的睡夢裏忽然又出現了那種亮光。緊接著渾莽滄滄的天地間陡起一股颶風,颶風中就見一匹馬,一匹無鞍的馬挾風裹電奔騰而來。那馬體態渾圓鬃毛倒豎打著響鼻四蹄騰飛。他在四周一片渾渾莽莽之中意識到,自己是那匹馬的惟一目標時,就大叫了一聲:“馬!”跟著一腳踹翻了被子,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怎麼回事兒?於文楠剛剛入睡,被他的驚叫吵醒了。揉著眼睛問什麼馬?驚猶未盡的梁嘯塵就把適才的夢境小心翼翼地對他說了。於文楠說吉兆,吉兆!《周公解夢》上說夢見無鞍無人騎乘的馬向著自己奔來,預示著主人將被委以重任。你等著,不出三天,必有顯報。梁嘯塵驚異地盯著他說,你別跟我開玩笑了,我一介平民,能被委以什麼重任。不過編好咱們的通訊罷了。於文楠就問,馬是從什麼方向跑過來的?梁嘯塵說好像是東方。於文楠道這就對了!你以後回家就會應驗。心中說,他在這裏呆不長了。繼而想到他若一走,編輯部主任的位置非我莫屬。又接著將吉兆說了兩三遍,直到被他認定了才複又睡去。

梁嘯塵見他說得玄乎,就心中尋思能被委以什麼重任呢?家鄉對他的熟知隻有徐部長一人,大不了回去幹通訊而已。哪裏會有什麼重任呢!何如在西城繼續幹下去呢!就不去細想,翻過身去睡了。

第二日下午,兩人約了去逛商店。逛完了商店於文楠就咬定要梁嘯塵請客,並信誓旦旦說他為人解夢無有不靈。梁嘯塵也感覺渾身輕飄飄的,腳下如同踩著祥雲,仿佛那真是什麼吉兆似的,就答應著從商場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