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塵回到家中的時候,父親、母親和大哥圍在炕上的小飯桌前正在清點“戰果”。大大小小的鈔票攤在桌上,他們按麵額整理好,然後用塑料繩捆起來,摞成打,三個人眉梢嘴角全都洋溢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喜悅。梁嘯塵坐到大哥旁邊,順手拿起一截的確良布頭撫摸著,看著他們。大哥說,怎麼樣,參加我們的隊伍吧?嘯塵笑笑說,我是挺羨慕你們,也為你們高興。可我的戰場不在這裏呢!
“震瑤去劍章家收活去了,她們的生意也不錯哩!”母親說。
“嗯,她們剛剛開始,還不能跟你們相比。”梁嘯塵看著大哥將成打的錢裝進書包,又拿過算盤,劈哩啪啦算起賬來。接著說,“你們也不容易嗬,又要進貨,又要賣貨,回來還要點櫃、算賬……”
“天天這樣兒!”母親說。
“我那天上西城進貨,路過報社,直想進去看看你呢!”大哥說道。
“你去進什麼貨?”嘯塵問。
“就進你手中拿的那種的確良,還有白紗卡,小花吡嘰,品種可多啦!你要是跟我們一起幹,咱就更紅火啦!西城集上準得數第一!”大哥臉上依然閃爍著興奮的光彩,一張臉更加油汪汪的。
“嘯塵就是幹,也是跟他媳婦一起幹。你就別拉他啦!”母親看他清點得差不多了,就從炕上下來。“我去給你們做飯去。”說著,就要往外走。
“你們,可以聯合起來嘛!”梁嘯塵腦海裏一閃,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父親、大哥搞布匹,震瑤她們搞服裝,要是合在一處,形成購料、加工、銷售一條龍的生產流水線,肯定大家都受益。他在幾個先進村莊參觀,人家走的就是這個路子。可是聯營涉及到經濟利益的分配問題,效益好了好說,要是效益一時不明顯,就不好了。還有,震瑤那邊還有清麗、鐵芳,她們恐怕一時也不一定轉過這個彎來。想到這裏,就站起身來說:“我去看看她們去!”母親就打趣道:“怎麼也是兩口子親!快去吧,早點回來吃飯就行了!今個兒咱們改善改善!孝民也不要走了,幹脆把她娘倆也叫過來,大家熱鬧熱鬧!”
梁嘯塵搔了搔頭發,答應著,走了出去。來到院中,他停在一輛腳蹬三輪旁邊,撫摸著上麵的布匹,又閃過剛才那個念頭:可以先給他們下點毛毛雨。一旦他們感覺到聯營對發展都有好處,那時,再提出這個問題,就水到渠成了。想到這裏,就邁步向大街走去。
麥收剛過,大街上卻再也沒有了那些乘涼聊天的人。偶爾看到幾個行人也全都步履匆匆的,還有的用小車推著成包的布匹或裁好的衣服朝家中走去。旮旮旯旯裏散著一堆一堆的麥尖,麥尖裏摻雜著條條塊塊的的確良。嗬,家鄉的人們動得可真快啊!他還不無驚異地看到,有幾戶人家的門口已經掛上了新做的招牌:梁家鎮服裝廠、新興襯衣廠、振華服裝公司,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吹開了千家萬戶農民封閉多年的大門,父老鄉親有的已經開始告別了黃土地,走上了工業致富的道路。我應該握緊手中的筆,很好地為他們宣傳、鼓吹!想到這裏,胸中不由漾起一股激情,腳步就加快了。
走過獅子樓,他忽然感覺昔日裏那高高聳立的門樓頓時矮小了起來,門前張牙舞爪的那對獅子也仿佛正在失去往昔的威風,心中不覺漫過一種快感。哼,你等著,我遲早要把你踩在腳下的!他鄙夷地斜了一眼那兩隻石獸,正要朝前走去,忽見門樓裏走出一位推車的女子,那鋥明瓦亮的自行車在夕陽餘輝中爍爍閃光。他心中咯噔一下:家燕?她也回來了?定睛一瞧,才知是看錯了。那是林家燕小妹妹林家飛呢!就扭了頭朝前走去。
走了沒幾步,林家飛騎著車子就超過了他,那頎長的脖頸、細溜溜的腰身,是多麼的象她大姐嗬!要是和家燕結合了,現在該是什麼光景?想到這裏,心中怦然一動。她在電視台,我要是留在報社,我們在一個大的係統,工作方便自不必說,生活情趣也與震瑤截然不同。然而,生活是不允許假設的,生活更不能象做文章一樣改來改去。一旦走上某種軌道,就隻有一味向前了。米老師還說我心裏還在愛著她,他說的並不準確,他覺得那已經不再是愛了,是一種失意的愛衍化出來的挺複雜的情感。可是,有沒有米老師說的第二種可能呢?不,哪能那麼巧?我是親眼所見,還有周劍章,還能欺騙我嗎?要說欺騙隻能是林家燕在欺騙我。可是那天看她那情形,莫非……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柳震瑤又待我這麼好……都是那個林政韜處處跟我過不去。不管心裏怎樣,事實上,我守住了承諾,算是對得起他了。可是他還要跟我做對,必要置我死地而後快,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的。遲早我要……想到這裏,腳下又增添了勁頭,步子越走越快了。
與想象中不同,周劍章家裏卻很安靜。柳震瑤一人坐在方桌旁邊,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什麼。梁嘯塵一進去,她就站了起來,驚訝地叫了一聲:“嘯塵!”梁嘯塵就地擁抱住了她。
這是他們婚後第一次這麼長時間的分離。而且,兩個人的事業又同時處於可喜的發展時期。這次重逢,就顯得格外難得。兩人都表現出少有的亢奮,緊緊地擁抱著,在對方唇上、臉頰上揮灑著積蓄的思念和渴望。如同走遠路的人覓到了泉水,全都那麼急切地、貪婪地痛飲著。
終於,兩人坐在桌旁。梁嘯塵問:“她們呢?”
柳震瑤告訴他,清麗去了城裏,鐵芳替鐵兵看園子去了。梁嘯塵感慨道:“鐵兵也要發展起來了。我的事業也到了一個關鍵時期。咱們這一代算趕上好時候了!”柳震瑤說:“那你就努力唄!”說罷就那樣地瞧著他,剩下半句話在肚子裏。梁嘯塵感覺出來了,就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柳震瑤說:“那說明你心裏有鬼。”嘯塵說:“不是有鬼,是心有靈犀。”震瑤說:“那通了嗎?”嘯塵說:“通了!”震瑤就瞪起眼睛說:“你見到她了?”
梁嘯塵才知道她把對象搞錯了,就搔了搔頭發,老老實實地說:“見到了。”
“談了談?”柳震瑤挑著眉峰。
梁嘯塵遊移著目光,搖了搖頭。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柳震瑤捕捉住他的目光。
梁嘯塵就把怎樣去跳舞、怎樣見到林家燕、怎樣同她談崩了,米老師怎樣教訓他的,一股腦倒了出來。但是,他沒有說米老師說的第二種可能。再老實的男人也不可能將什麼都告訴自己的女人。末了,他自言自語道:“周劍章總不能欺騙我吧?”
“你呀,不相信自己,又不相信朋友。周劍章為什麼要欺騙你呢?那兩個大活人一道去看電影,還能有假?真是,她背叛了你,你還在這裏自作多情!”
“是,是……她背叛了……我。”他囁嚅著,低下頭去。心中說,那要是周劍章沒有看清楚呢?他又想起了林家燕那怒不可遏的樣子。
柳震瑤看著他吞吞吐吐的,就知道他心中還有她的位置。她為此氣憤和痛苦。她對他是整個的投入和全方位的付出。因此,她不能容許她所愛的人對她的情感摻雜半點雜質。她必須把另一個女人從他心目中徹底清理出去。她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他。說罷,就那麼專注地盯著他,期待著他。
梁嘯塵感覺出了她是在用心靈吐出來的情絲一點一點將自己纏繞起來,他也十分願意縱身其中,給她以全部、徹底的愛。然而,他心目中確實還有那麼一個角落存有林家燕的影子。就像一張印在腦屏上的非常深刻的底片,決不會因了柳震瑤情感的“覆蓋”,就立刻消褪得了無痕跡。尤其,米老師說的“第二種可能”,仿佛拂去了蒙在這“底片”上的一些灰塵,使“底片”越發想要清晰起來。在柳震瑤的一顆愛心麵前,他知道是有愧的。他也為不能徹底擺脫另一個女子的糾葛而痛苦。他知道她在等著他的回答。於是,他抬起頭來,回望著她,說:“震瑤,請你給我時間。相信我,會逐漸忘掉她的。但是,這得有一個過程。你說是嗎?”
柳震瑤知道他是不能一下子將那個女人在心中剪除,也明白是得有一個過程。她堅信,憑自己癡誠而火熱的情感遲早會驅散他心中的陰影,她也會全部獲得他的情感的。她說:“嘯塵,我可以給你一段時間。”說到這裏,她蹙了戚眉,加重了語氣,“但是,你必須和她斷絕一切來往!”
“沒有來往!這次也是偶爾相遇!”梁嘯塵叫道。
“就算是吧。但你以後……?”
“以後保證不再和她來往!”梁嘯塵雖是這麼說,也知道未必能夠做得到;但他覺得必須這樣說。他相信,任何一個男人在他這種情形都會這麼說的。
“就怕你做不到啊!”柳震瑤滿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向門口走去。突然,她又返回身來,戳著他的額頭,咬牙切齒地說,“我真恨不得把你的腦門打開,給你清洗清洗!”
梁嘯塵看著她痛心疾首的樣子,心中一陣劇烈地抽搐,急忙說:“我知道你的心。震瑤,我一想到你在家中這麼苦,我心裏就……你說,我還能……”
“那就憑你的良心吧!”說罷,她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
“請你相信我,震瑤。剛才,在路上我就想,林政韜無非是看我沒地位,瞧不起我,我一定活出個樣來給他看看!還有,剛才我在家中想,父親和大哥他們賣布,你們搞服裝,為什麼不可以聯合起來呢?我在外麵參觀時人家已經這麼辦了!”
“那……”柳震瑤撲閃著兩隻眼睛,“可得慢慢來……”
“是,是得慢慢來。可是早晚都得走這一步。這是社會發展的方向。現在,你們是三個女人一台戲。”說到這裏,他的眼睛放射出一種奪目的光亮,叫道,“這正是一篇好文章咧!晚上我就把它寫出來,說不定能發個頭版頭條!你們這樣幹著,我給你們當個參謀,通報信息,呐喊助威。咱們一定能幹出一番事業來,一定能盡快地出人頭地,過上最最美好、幸福的生活!”
說到這裏,梁嘯塵又激動起來,走過去擁著她,忘情地說:“震瑤,我覺得你可好哩!”
“無聊!”
“我想那個了……”
“去西城找去吧!”
“你……”
就如一陣暴風雨過後,重又出現了豔陽天。雖然嘯塵心中還有雲翳,他也並沒有完全如他所說把林家燕從腦海裏擠了出去;但是,當他切實體會到柳震瑤是那麼堅定地維護著他們的情感時,他感覺到自己真不能愧對了她這一片癡情。這時,他也確實想要和柳震瑤真誠地相愛,好好過他們的小日子。於是,自又是一陣說笑。柳震瑤說,其實我對你是放心的。當初,周劍章和我說起你的時候,我對你和林家燕的事就有了心理準備。我知道你的脾氣,她瞧不起你,你怎麼還會去想她呢?嘯塵,咱們趕上好時候了,都得抓緊,都得好好幹!早點超過他們!我要讓你成為全濱河最風光的男人!你有本事就盡情地施展吧,我堅決做你的堅強後盾!
“我一定會努力去做的!震瑤!”
接著,兩人又說了一回誰當廠長的事情。梁嘯塵說,目前,這事還不能同朱清麗爭。不管是誰,都不能當這個廠長。反正事情是由你做主,能正常生產就行。兩人說著又掃了屋子一眼,就走出去,鎖了門。震瑤說往年襯衣到了這時候就滯銷了,可今年不知怎麼邪了門,豐山、山西幾家又來電報訂貨!而且,量越來越大,時間催得又挺急。嘯塵說,咱們晚上跟爹、大哥一塊再好好合計合計,機會來了,無論如何,一定要抓住!
走到街上,他們隻覺得大街很寬,很亮,道路仿佛也變得寬暢起來。他們肩並著肩朝前走著,腳步走得很急,很有力。
午睡起來,周劍章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他用手撐著床邊,低著頭在那裏沉思,仿佛用九連環鉤子去深井裏打撈失落的水桶一般打撈著上午的思路。好象是一簇梨花,抑或是一片梨花?“九連環”在“井中”挪動著,卻怎麼也觸摸不到“水桶”。往常,隻要記憶的“九連環”,一放到大腦的“深井”,稍稍挪動幾下,就能聽到那失落在“井中”的“水桶”叮當一響,他就會露出欣喜的笑容。思路一旦被打撈上來,他就會精神煥發地走到畫桌前,揮動畫筆,進入工作狀態。可是,今天不行,記憶的觸角仿佛失靈了一般,打撈了半天,不光沒有聽到期待中的回響,反而那“井水”如同被攪混了一般;又如同“九連環”懸在水中,無論怎麼晃動手中的繩子,就是觸摸不到記憶的“水桶”,腦海裏反到愈加混混沌沌起來。
我這是怎麼了?他抬起頭來,盯著窗外槐樹上一片綠葉。據說,當人極度疲憊、大腦紊亂、記憶模糊的時候,望著綠葉出一會兒神,大腦就會鎮定和清晰起來。他盯了半天,不行,這一著也失靈了。樹葉在晃動,是刮風嗎?不象是刮風啊,樹葉、樹梢甚至整個樹冠都在劇烈地搖晃!搖晃!周劍章不由一陣頭暈目眩,又歪倒在枕頭上。
不能倒下去!這一倒下去,這一下午就白白地滑過去了。他再次硬撐著坐起來,用腳摸著穿上鞋子,神誌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走到院中,做了兩個擴胸運動,然後擰開水龍頭,嘩啦嘩啦衝了一回腦袋,神誌頓覺清醒起來。他走回屋內,看了一眼中堂上的“怡心廬”三個字,會心地一笑。就走到鏡前,拿起梳子草草地梳了幾下淩亂的長發。忽然,他停下了,鏡子中的那人怎麼竟如一個披頭散發的骷髏?眼窩那麼深,眼皮和麵部肌肉全呈浮腫狀態,灰然無色,顴骨高突著。他用手去扯了扯顴骨下麵那塊肉,竟砰砰有聲,如同彈動著瑟琶一般。他搖了搖腦袋,水珠將鏡子濺得模糊起來,那個骷髏也跟著邊緣混濁。這他媽是誰呀?怎麼搞成這個德性?他又搖了搖腦袋,咕噥著,向畫桌走去。
兩腿如同墜著石塊,麻木、沉鈍而遽然不聽使喚。他用拳頭敲了兩下大腿,除了稍微的有點兒叩擊的感覺,竟絲毫感覺不出疼痛,小腿和雙腳仍然是麻木和沉鈍。嗬,罷了,這一周拚得太厲害了!將往常堅持下來的早起散步給擠兌了!人家別人都勸他要跑步,而不是那麼慢慢悠悠地在那裏消遣。可他不行!他要趁散步的機會構思,將一天要畫的內容構思出來大致一個輪廓。那時,野外的樹木,莊稼,遠處的村莊,奔馳的車輛,田間的農夫,東方的朝陽,滿天的霞光和雲霧統統在眼前晃動著,如同被賦予了靈韻一般。他就那麼一邊慢慢欣賞著,一邊在心目中將它們拚接,串連,剪裁和描摹。散步結束,隨便在哪個小攤上吃兩根油條,喝一碗豆漿,回到怡心廬,周身的氣脈貫通了,靈感初至,他便走到畫桌前,開始將構思用筆墨在宣紙上畫出來。可是,這一周由於白天勞累一天,好歹捱到床邊,頭一挨枕頭就進入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越是急著入睡,偏偏越是不能入睡。白天所畫的場景,技巧上的難關,未能完成的意圖,孫猴子大鬧天宮一般在腦子裏奔來竄去,呼喊嘯叫個不停。直到黎明時分,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早晨起來便出現這種感覺,工作便在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中進行。他已經意識到工作質量必將受到影響,曾反複告誡自己要恢複晨起鍛煉,要重新進入條理,保證質量。可是,當他站到畫桌前,一看畫麵,就又回光反照一般精神百倍了起來。令人驚奇的是,有時突來神靈一筆,仿佛被什麼大師捉著胳膊,所畫作品竟出奇的意外的令人驚喜和顫栗不已!也許,這才是最佳狀態呢!於是,他便失了調控,愈加變本加厲地揮灑起來。
現在,他雙手朝後捋了捋垂下來的兩縷頭發,站到了畫桌前。哦,是雪海一般的梨園,對,對了,雪海!梨花的海洋。題目就叫《一夜南風》。黨的改革開放的政策就如一夜春風,催開了千樹萬樹梨花,老百姓無不沐浴春風般歡欣鼓舞。你看,那枝頭綻開的梨花不就是一張張笑臉嗎?好,感覺找到了!趕快接下去!這幅作品大有希望!
他不由再度興奮起來,提起筆,在調料盤裏塗抹了幾下,就伏在畫桌上。剛畫了兩筆,忽又感覺口渴,拿起杯子,將水杯仰到快要直立了,仍然沒有一滴水!他媽的!他放下筆,提起水壺,去院中灌滿了水,坐到柴油爐上,燃著了。看著藍藍的火苗舔著爐底,發出滋滋的聲響,他慢慢倒退到桌前。脊梁撞到桌角上,周身又是一悸,就驚出一身冷汗來。
剛畫了幾筆,那種麻木和沉鈍就又從大腿中間襲了上來,而且不可遏製地向上向下擴散,兩腿如同踩著棉包在悠悠地打著晃往下陷落,大腦如同被雲霧遮蓋的天空,昏天黑地的,透不出一絲亮光。又如鏽成一個疙瘩的機器,任怎麼也啟動不起來。這是從未出現過的!這是怎麼回事兒?
陷落。繼續陷落。雲霧越來越黑,越來越厚,包裹和壓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不行了,是得休整一番了!拚壞了老本,可就麻煩了。周劍章這時尚能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他扶了牆壁,一步一挪地轉回到套間床前,身子一挨涼席,如同轟然坍塌了半堵雨中的泥牆,全身散了架一般,魂靈竟象斷線的風箏,不知去向了。
水壺在吱吱地響著。
天空真的起了雲。
遠處一畦一畦的麥苗碧綠如畫。身邊是一片梨花的海洋。他驚喜地在梨園裏奔逐著。蜜蜂在耳邊嗡嗡地飛鳴,春風輕拂著一枝一枝的梨花。那花蕊可真大啊!他伸出手去,彎過一枝,將鼻子湊上去,聞著,慢慢地閉上眼睛。真香啊!他陶醉了,狂奔回家,急切中卻找不到一張能用的紙。作業本太小,畫不下。櫃子上倒有些燒紙,可那是黃的,怎麼用來畫雪白的梨花呢!他舉目回顧,突然盯住了牆上的一幅四扇屏年畫。幹嘛呀你?母親驚訝地問道。我要畫畫!他說著將年畫揭了下來,來不及拂去上麵的灰塵,就將畫反鋪在方桌上。他拿出鉛筆,筆尖一觸紙麵,愣住了:那梨花是白的,筆芯是黑的,這可怎麼畫呀?
嗨,管它是白還是黑,畫出來再說!他覺得不畫出來沒準就會憋得發瘋呢!於是,他開始在紙上噌噌噌地畫起來。
你畫的這是嘛呀?母親納著鞋底,走過來,站在兒子身後說。
梨花,漫天遍野的梨花!他不加思索地說,繼續在紙上塗著,畫著。
梨花是白的呀?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