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塵望著她的背影,想道,這個女子,真出息出來了!又想起周劍章說的話,搖了搖頭,哪能呢!看看過去的老同學、老朋友全都發展了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幹什麼呢。和林家燕又弄成這樣,不由越發焦灼起來。
柳震瑤回到家裏的時候,柳母正在葡萄架下坐著蒲團納鞋底。她戴著老花鏡,旁邊紙漿糊的圓笸籮裏放著剪子、錐子、繩子和花花綠綠的絲線。鞋底是小孫子的。柳母年逾花甲,已是兒孫滿堂。五個孩子,三男二女花花胎,柳震瑤是老五。這個孩子長得最像年輕時的自己。鵝蛋臉,丹鳳眼,細長的腰身,健壯的體型。閨女漂亮,是娘的驕傲,又是娘的一塊心病。震瑤生來就不是省油的燈。小時候常常和男孩子一塊玩,玩著玩著就打了起來。她又敢下嘴又敢下手。高她半頭的男孩常常被她打得哇哇叫著來告狀。讀中學那會兒,震瑤好打籃球,還被封為學校女子籃球隊隊長。柳母看不慣一個閨女家穿著那背心褲衩,露著胳膊和白生生大腿在場子裏展覽。可她又管不了這個敢說敢作敢當的愣閨女。就將她的球衣藏起來。閨女回來了,找不到球衣自是大吵大鬧。柳母隻好又將球衣拿出來。
柳震瑤高中畢業,被服裝廠石廠長點名要到廠裏打藍球。後來球隊解散,石廠長想把她留下來。震瑤說,要留我就在供銷科,別的科室我一律不去。震瑤這話說得有點衝,也有點大。可她有說話的資本。那次縣工委組織工業口藍球聯賽,服裝廠和實力最棒的鋼球廠對陣。柳震瑤在最後三秒時被撞倒在地,膝蓋淌著血。她咬緊牙關跪在地上一個遠距離吊藍,球,進了。滿場響起嘩嘩的掌聲。為服裝廠奪得聯賽冠軍立下了汗馬攻勞。石廠長走上了領獎台。柳震瑤贏得了廠裏師傅的愛戴。石廠長看準這是塊好料,正有心栽培她,以便……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當然也沒有忘記通過劉科長告訴她,縣委大院裏的親朋要進供銷科還得兩瓶好酒呢!
柳震瑤請劉科長轉告石廠長,我沒有兩瓶好酒,可我一定把工作幹好!這不比兩瓶酒強嗎?
柳震瑤沒有忘記諾言。三年下來,她確實如她所說,已經成為科裏的業務台柱子。她早就憋著勁要出外麵跑跑。這回,終於如願。她哼著歌兒,騎著自行車一直衝到母親麵前,前軲轆差點把笸籮撞翻了。
“看你這個瘋閨女!把你娘軋死呀?”柳母摘下眼鏡,嗬嗬地笑著。
柳震瑤從車上跳下來,蹲到娘跟前滿麵春風地說:“娘,告訴你個好消息。”
“又得了塊獎狀吧?”
“不對。再猜。”
“比賽得了第一?”
“不對。娘,你再猜。”
“是不是你們廠裏興發獎金了?”
“娘,你就知道錢!告訴你——我要去北京啦!”柳震瑤驕傲的話語拖著長長的尾音。
“幹嘛呀,開會,還是遊行?”柳母管旅遊叫遊行。她想象中的旅遊就是街上敲鑼打鼓的慶九大那樣的事情。
“也不是開會,也不是旅遊。是出、公、差!”
“嘛叫出公差呀?”柳母不感興趣了。她戴上花鏡,又要納鞋底。
“給公家辦事,就是去銷售服裝。”
“啊,去吧。還有誰呀?”
“劉科長。”
“嗯。劉科長呀,還有呢?”
“沒有啦!”
“怎麼,就你們兩個?”
“那又不是打狼,還去一營人呀?”
柳母將眼鏡一摘,臉色就落下去了:“那你不能去!”
“怎麼?”柳震瑤一驚,站起來,“這可是石廠長親自安排的?”
“石縣長安排的也不行。我是你娘,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你你你!老封建!”
“封建就封建。你不瘋了我就看不見了!也不想想,二十多的大閨女,跟個什麼劉科長走京串衛的,還不被人家嚼爛舌頭?”
“他誰愛嚼誰嚼,管我屁事!”柳震瑤說完,徑自撇開娘,到房間裏整理東西去了。
梁嘯塵一路向南,駛過月亮橋,來到梁家鎮中學。正是上課時候,校園裏麵靜悄悄的。梁嘯塵順著中間甬路朝前走著,偶爾看到一兩個教師腳步匆匆地穿過甬路,走進教學區了。大家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呢!想到這裏,他不由加快了腳步。走到校長室前停了下來,支上車子,走過去敲門:“徐老師。”
“請進。”室內傳出一個女子響亮的聲音。
梁嘯塵推開門,辦公桌前坐著一個女子。她高高的個子,剪一個青年頭,滿麵紅光,鼻子上架一副近視眼鏡。她打量了梁嘯塵片刻,就站了起來,伸出手去,笑容滿麵地說:“是嘯塵呀?你這是探家來了?”
梁嘯塵握住她的手,麵孔一紅,說:“徐校長,我複員了。”
“複員了?”徐捷瘦長的麵龐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悅。“不是聽說你要提幹了嗎?怎麼,倒複員了呢?”話一出口又感到太直了,這會給對方難堪的。就又轉口道,“複員也好,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鍛煉鍛煉也就可以了!家燕說過,你幹得不錯嘛!”
“咳,家燕……”梁嘯塵歎了口氣,坐到床鋪上。
“怎麼,你們……?”
“人家是大主任的千金小姐,咱呢,老農民一個,高攀不起啊……”
“不會吧?家燕那孩子不是那種人呀?”徐捷不解地眨巴著眼睛。“是你跟她吹的吧?”
“我……”梁嘯塵翻了她一眼,欲說又止。
“不能,不能。”徐捷不相信家燕會和他絕情。“你們青梅竹馬、郎才女貌的……我抽空勸勸她……我還是你們的大媒呢!”
“不要,不要,徐老師,千萬不要。強擰的瓜不甜。你不知道這裏邊還有別的事情呢!不說它啦!”
“嘯塵。”徐捷語重心長地說,“我覺得你們這事得慎重,都這麼多年了。我看家燕決不是那樣的人。她在學校呢,你再找她聊聊嘛!”
“好吧。一會兒我去一下。”
“好好談談,話不說不明嘛!”徐捷想到嘯塵絕不是為了這個而來,就道,“你有什麼事情嗎?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梁嘯塵站起來,徐捷示意著,他又坐下去了。坐下去終覺不妥,還是站了起來,誠惶誠恐地說:“我來就是想請你幫忙找個工作。”說罷,緊張地盯著徐捷的臉。
“哦……”徐捷打了個沉。托她找工作的經常來,一般都無法答應。梁嘯塵是個例外,她對他印象太深了。他寄給她的在軍報上發表的長篇人物通訊,她讀後,激動不已。她知道年輕人這個時候需要的是什麼。她說:“這樣吧,這學期已經不缺老師了,看看秋季開學教師調整時能不能擠一個名額。如果可以,我肯定盡力成全!”
梁嘯塵仍然站著,目光紋絲不動地咬著徐老師鏡片後的目光,極其虔誠地說:“那就拜托徐老師您了!”
徐捷深深地點點頭:“隻要有一個名額,我也給你!”
“謝謝徐老師!”
徐捷猛然想起一件事,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叫道:“哎呀!有了!你考播音員吧!你有寫作功底……”
“考播音員?”梁嘯塵被這個意外的信息擊懵了,一時沒有做出反應。
“你準行!你上學時功課那麼好!我還記得你寫的詩呢!”徐捷說著,在報夾上翻出一張報紙,指著上麵的通欄標題說,“地區今年招考播音員。考吧,上學那會兒,你的普通話就挺好!家燕也正在準備呢!”
“她也考?”梁嘯塵又是一愣。
“哪能不考呀!不過,她的文化功底可不如你,她就是文藝細胞發達,音樂天賦好,她爸在上邊有路子……”
“考試還要有路子?!”梁嘯塵驚叫起來。
“你呀,嘯塵!”徐捷說到這裏,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沒能提拔。就轉過話題,說,“你憑個人實力,我覺得你準行!”
“可是,我,我的文化課都當炮彈打出去了……”說完這句話,梁嘯塵低下了頭。
“不要緊,複習複習吧!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徐捷極力慫恿著。
“好吧,我試試吧。”梁嘯塵接過報紙,看了一會兒,裝進兜中說。
“不是試試,考就要爭取考上!”
“我會努力的!”梁嘯塵站起來告辭道,“徐老師,謝謝你……對我的……”他想說一句得體的感謝話,想了一圈,才發現腦子裏竟沒有這方麵的儲備,就愣在那裏。
徐捷理解這位高足,文章很好,卻不善言辭。心地善良,又不屑花言巧語。她欣賞他,卻並不讚成他總是這樣。以後,回到地方闖生活,這樣是遠遠不行的。可是,他目前心緒不好。她也就把幾句勸導的話咽了回去。
徐捷將梁嘯塵送出門來,催促他說,家燕就在前邊呢!去吧,找找她去吧!梁嘯塵答應下來,猶猶豫豫朝前排走。心想自己和林政韜做了保證的。還找她幹什麼?就停在那裏。又想看她那天的意思,或許能衝破林政韜的阻力呢!反正我再找她一回。就打定主意,來到前排宿舍。穩了穩神,對自己說,總之,我決不求她!上前,敲了敲門。
龍晉生坐在床上。那次和家燕一見,他就感覺覓到了夢中人。吃飯時頻頻向林政韜敬酒,向家燕大獻殷勤。分手時楊部長又讓他和她多接觸接觸。家燕的天資麗質和翩翩風度使他著迷,夢中幾次和她幽會。再去上班,就有點神思恍惚魂不守舍的樣子。今天,手頭上的工作一完,就同楊部長請了假,飛一般直奔伊甸園而來。他將帶來的糖塊擱到桌上,又掏出兩張電影票,說:“家燕,今天晚上,縣電影院上演日本故事片《生死戀》,山口百惠主演的。楊部長給了兩張,我想請你去看電影兒!”
林家燕已經明白爸爸的司馬昭之心了。她感到爸爸實在太卑鄙了!竟把女兒當作交換的籌碼和上升的台階了。她感到非常氣憤。夜晚,躺在炕上將爸爸好一陣詛咒。可是,當天亮後,爸爸早早地騎上車子神色匆匆地去上班時,她心中又生起一股惻隱。爸爸也不容易,一個在官場混的人,不這樣還能如何呢?當年,如果沒有老縣長,公社革委會主任也輪不到爸爸頭上。爸爸剛四十多歲,正是上升的好時候,自己是該幫他一把。如果不是這種形式,其它任何形式她都是樂意接受的。可是爸爸竟然……
尤其爸爸還背著她跟梁嘯塵寫了信!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婚姻大事,自己做主,爸怎麼能夠……!那梁嘯塵也真狠心,憑一封信就要斷絕關係!你怎麼這麼輕率呢?你不知道我對你的心思嗎?又想他正是失意的時候,他又那麼氣盛,肯定是一氣之下做出的決定。那天看他的意思,也是割舍不下呢!他還猜疑我跟那個龍晉生,簡直豈有此理!妹妹說我現在到了關鍵時刻。抽時間我一定找他好好談談。隻要我們同心協力,爸爸也就沒了辦法。隻要他重新振作起來,會有一番作為的!
她來到學校,將課同別的老師調過,就想著再去找找他,告訴他招考播音員的事情。我們雙雙下考場,來他個比翼雙飛。
不料,龍晉生來了。林家燕看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都是你,憑空插了一杠子!弄得嘯塵起了疑心,使事情更加麻煩了。她拿起課本,裝作要去上課的樣子,對他說:“對不起,我對電影沒有興趣。我還要上課呢!東西你拿走吧!”
“家燕,那電影可棒呢!”龍晉生站起來說。“我們單位的人都看了好幾場了!是你姑父讓我找你來的?”
“我說了,我對電影沒有興趣!還有,以後也不要再到學校來找我!”林家燕說罷,夾起課本往外走。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林家燕放下課本走過去打開了門。
梁嘯塵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愣住了。他一眼瞥見了桌上的糖塊,還有那兩張紅紅綠綠的電影票。他一下子醍醐灌頂一般全明白了。扭頭就往外走,嘭的一聲拉上了門。
“嘯塵,嘯塵!”林家燕氣急敗壞地跺了一下腳,瞪了龍晉生一眼,拔腿向外追去。
下課鍾響了。跑出教室的學生好奇地向這邊張望著,指指戳戳。剛下課的教師和準備上課的教師彙聚在甬路中間,也朝這邊打量著。
林家燕追上他,攔在他麵前,急扯白臉地說:“嘯塵,這是誤會!不信你去問問,是他自己找來的!”
甬路上的人越聚越多,人們期待著這邊發生點什麼更加刺激的事情。
梁嘯塵看了看遠處的人群,痛苦地搖了搖頭,強壓著胸中的怒火,說:“算了吧!林大小姐!別再跟我演戲了!我姓梁的怎麼也得相信我的眼睛吧?”
“你看見什麼了?我做了什麼了?不行,你不能走……”
“怎麼,還要攔路打劫啊?”
林家燕不顧一切走過去拽著他的胳膊:“我要你回去看看!親口問問他!我要跟你弄清楚!這是誤會!誤會!”
甬路上,幾個教師喝斥著周圍的學生。學生們極不情願地悵悵離去,一邊回頭朝這邊望著。
梁嘯塵推著她的手:“沒關係,林家燕,我成全你們。你快回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你再落個竹藍子打水一場空!”
“你——!”林家燕聲嘶力竭地大吼了一聲,一雙杏眼都要瞪出血來了。她指著他的眉心,“你會後悔的!”然後,恨恨地跺了一下腳,轉過身朝宿舍跑去,眼淚在那一瞬間奪眶而出。
梁嘯塵心中一陣劇烈的抽搐。他將頭發一甩:“後悔?離了你這個臭雞蛋,我照樣做糟子糕!”說完,騎上自行車,朝校外駛去。
林家燕跑到屋裏,一眼瞧見惶然不知所措的龍晉生,狠命地往外推著他,吼:“都是你!你還賴在這裏幹什麼?你給我滾!滾出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