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林家燕氣急敗壞地瞪了爸爸一眼。天賜良機,使她和梁嘯塵城門相逢。她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對他說,可是偏偏爸爸又在身邊。她將圍巾往後一甩,搬起車子掉頭向東。
“家燕!”林政韜極具威嚴地吼了一聲,這一聲使女兒定在那裏。梁嘯塵聽到喊聲,回頭望了一眼林家燕,鼻子裏哼了一聲,腳下一用力,一下子衝出老遠。
林政韜噔噔噔幾步奔到女兒麵前,真想敲她一個耳光。幾個過路的人停下車子,好奇地扭過臉來瞧著,臉上的問號令人渾身不自在。林政韜揮了揮胳膊,衝女兒喊道:“你跟我回去!”林家燕呼嚕呼嚕喘著粗氣不動彈。林政韜咣的一聲,用力地搬回她的車子。“你還理他幹什麼?”林家燕跺了跺腳:“你……!”眼眶裏轉著淚花,看著梁嘯塵遠去的背影。恰巧這時梁嘯塵回頭望了一下。她的心髒一陣劇烈的抽搐,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模糊的視線中,那個身影正在一點一點被風沙吞噬。林家燕心房一緊,猛的擦了一把眼淚,搬起車子就掉頭。林政韜在後麵死死地攥住車把。四目對視著。片刻,林家燕又望了那個身影一眼,扔掉車子,撒腿就向前跑。“你給我站住!”林政韜吼了一句,“你再往前跑一步,我就不要你這個女兒了!”
風沙終於吞沒了那個身影的最後一點輪廓。
林家燕站下了。她望著漫天風沙,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楊昭明並沒有生病。今天,是他和內弟精心策劃的一出活報劇。他倆既是導演又是演員。既是演戲,就要演得到位。楊昭明躺在臥室裏,頭上捂著濕毛巾,身上蓋著條棉被。妻子林政丹雖說沒有參予這場劇目的策劃,也被扯了進來加盟出演。看到走進門的弟弟和侄女,心中一熱,差點忘了進入角色。她小跑著迎上前去,接過家燕手中的大網兜,笑嘻嘻地說:“其實沒什麼大病。看把你們折騰的!這麼大的風!老楊,老楊,政韜他們來了!”
說著,林政丹親熱地拉著侄女的手,坐到西牆邊的沙發上。又從茶幾上拿過一隻蘋果和一把小刀。林家燕推開了她的手。“怎麼啦?燕兒?”林政丹詫異地望望侄女,又瞧瞧弟弟。
“沒事兒!”林政韜說著走過去,坐到北牆沙發上,拿起茶幾上的煙,抽起來。
楊昭明披著棉大衣趿著拖鞋從臥室走了出來,掃了一眼家燕,就在林政韜右首沙發上坐了下去。一邊將手中的毛巾擱到茶幾上,拿起水壺,朝茶杯裏倒著水,說:“家燕沒上課呀?”
林家燕欠欠身子,點點頭,勉強做出笑容:“姑父,好些了嗎?”
林政丹連忙接過話頭:“昨晚高燒39度,身上燙得嚇人!這會兒剛退下去了。”
楊昭明點點頭,笑道:“沒事,我守著天使哩,40度也不怕的。”
林政丹在縣醫院內科當大夫,聽丈夫調侃,馬上綻開笑臉,附和道:“我可不是天使。我是。”她把臉轉向侄女,“你姑父的保姆呢!”
林家燕淡淡地笑了笑。
林政韜去端茶杯,瞥了一下手表。楊昭明會意地點點頭,又擺擺手,意思是不要著急。接著,就和林政韜說起調城的事。縣裏的文教局長就要退下來了。林家的這位貴婿正和妻弟一道謀劃著文教局長這把交椅。楊昭明說組織部長那裏已經說過幾次了。聽那口風管幹部的縣委副書記老陳想安排梁家鎮的革委會劉主任。他們商議著,想通過主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龍玖望在陳副書記那裏活動一番。再請老領導任縣長說句話。任縣長調到西城地區廣播電視局當了副局長之後,在縣裏說話還是有一定分量的。林政韜說,論資曆,論文化,還有政績,咱都比那姓劉的過硬得多。要不是劉主任和陳副書記是同學這一節,應該是沒問題的。
“慢慢來,慢慢來。老人家不是講了,不要著急嘛!”楊昭明一邊為內弟續茶,一邊勸慰道。
“盡人力,聽天命吧!爭過了,爭不到也不後悔。”林政韜也自我安慰地說。說到這裏,大門響了。林政丹連忙站起身。林家燕想著梁嘯塵回來的事是不是和自己有關,看他那樣子好象挺生氣,又拿不準爸爸究竟做了什麼手腳,心裏更加七上八下的。見空,忙站起身來說:“姑父,你好好休息幾天吧?我還有課,我先走了?”
“幹什麼?燕子,你姑還管不起你飯呀?”林政丹將侄女按回到沙發上,“不許走!菜我都買好了!”說罷,跑出去開門。
院子裏已是灰天黑地。大門一開,一股狂風旋進來一位年輕人。年輕人車把掛著個提兜,裏麵鼓鼓囊囊裝滿了水果、奶粉、罐頭等滋補品。他將車子支好,提著兜子走進客廳。
林家燕冷眼看時,見那青年中等身材,白淨臉龐,蓄著一圈小胡子,眉清目秀的看上去挺麵善,隻是缺乏一種男子漢的陽剛之氣。他將禮品交給林政丹,對著楊昭明欠欠身子,兩隻細白的手交叉在胸前,道:“好些了嗎?楊叔?”
楊昭明連忙起身讓座,親切地拍著來人的肩膀,“哎,小龍,都是自己人嘛,你這是幹什麼?來,來,坐,坐。”
小龍往回縮著,順勢坐到東邊凳子上,點頭微笑道:“應該的,應該的。”
楊昭明等今天最後一位演員坐好,就說:“我來介紹一下。”他指指小龍,“這位是咱們龍縣長的大公子。”
聽到這裏,小龍忙又站起身來,對著揚昭明連連擺手:“楊叔,快別逗了!我叫龍晉生”,又衝林家燕點點頭,“和楊叔在一個單位工作。”
“嗬,還是我們組織部的大筆杆子呢!”楊昭明誇獎道。林家燕心裏愈加不舒服,就微微皺了皺眉頭。又聽楊昭明道,“林主任是不用介紹的了。”然後,轉向自己,“這位是我的內侄女,家燕,在梁家鎮中學當教師。”
梁家燕衝著客人微微頷首:“教音樂的。民辦教師。”
龍晉生忙道:“幸會,幸會。”
禮儀一完,場麵就有些發窘,大家都顯出一些不自然。因為策劃在先,除了林家燕,都是心照不宣。楊昭明不留痕跡地奉承著龍大公子,林政丹和丈夫巧妙地配合,嘿嘿哈哈敲著邊鼓。林政韜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裏觀察,感到劇情沒有向所期待的方向發展。家燕雖然貌似謙恭地聽著揚氏夫婦煽動性極強的言辭,卻根本不為所動,完全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對龍晉生熱情起來。她竟然連一杯水都沒有為客人倒。坐了須臾,就對林政丹說:“姑姑,走,我去幫你擇菜吧?”林政丹隻好把手一攤,順風轉舵地說:“好吧,今天讓我家燕子給你們露一手!”
說罷,兩位女性走出了客廳。
廳內,三位男人麵麵相覷。
風沙中,一座灰蒙蒙的村鎮映入眼簾。嗬,梁家鎮,生我養我的地方啊,我……還有什麼臉麵投入你的懷抱?一般潮水衝到眼眶,梁嘯塵的眼睛汪滿了淚水。他穿過東西大街,往南拐的時候,瞥了一眼獅子樓。那大張著的“血盆大口”,似乎要將他一口吞噬。他抹了一把眼淚,甩了一下胳膊,向南拐去。
他下了自行車,一步踏進那土牆豁口,心中的酸楚就到了極點。抬起頭,眼前依舊是三間舊房,不過比四年以前更加破舊。西邊一間土坯廚房,四四方方的,裏外用白灰抹過,算是唯一增添的新建築。梁嘯塵取下提包,背包,沉甸甸地提在手裏,步履沉重地走進北屋,叫了一聲:“娘。”屋裏麵靜悄悄的,沒人回應。他撩開綴著補釘的門簾走進裏屋,依然空蕩蕩的。土炕上,兩條棉被連同枕頭、褥子卷成兩個被窩筒,放在東牆邊。鋪炕的被子很薄,中間已經磨損得綠紗布一般。一把剪刀,幾塊布料擱在鋪炕被子上。娘大概在縫補它。看著,看著,過去的歲月又一幕一幕在眼前疊現出來……不由一股悲愴又從心底翻了上來,鼻尖又酸漲了。
母親在茅房裏聽到動靜,站起來時看到院中放輛車子,一個高個子小夥子進屋去了。心中忽悠一下,忙跑到北屋。她撩開門簾,愣了:兒子!老二回來了!
“娘!”嘯塵叫了一聲,雙腿就跪了下去,頓時淚如泉湧。
母親忙挽起兒子,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聲音也至哽咽:“這是幹嘛呀?回來了就好!快起來。”一邊歪著身子炕邊坐了,拿袖子抹著眼淚說,“夜兒個黑家,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匹小紅馬遛遛噠噠跑進院兒裏來了。敢情是應在你這兒了!你一回來,娘這心也就從嗓子眼裏落下來了。吃飯了嗎?娘給你做飯去。”
“先不忙,娘。”嘯塵說著,打開提包,拿出幾包紅糖、榛子、糖塊,一條大前門香煙,擱到黑桌子上,往裏麵看了一下剩下的幾件軍衣、襪子和一雙大頭鞋,想了想,住了手。
“還走吧?”娘接過兒子遞給的糖塊,剝開拿在手裏麵卻舍不得吃。
“不走了,娘……”說著,心裏又翻起一股波濤。
娘說我給你做飯去,說罷起身往外走。轉臉的當兒嘯塵看見母親的臉上一片灰暗,還有母親的鬢間竟染上了兩縷紮眼的白發。一下子又刺得心頭隱隱疼痛起來。他想,如果我提了軍官,現在又是什麼情形呢?肯定母親是歡天喜地的。可是……他在心裏叫著,母親啊母親,兒子一定要爭取早日出人頭地,為你老人家爭一口氣!
看著兒子狼吞虎咽地吃著掛麵,母親試探地說,家燕知道你回來嗎?嘯塵道,我已經跟她沒有關係了,還告訴她幹什麼?娘說,你們……?怎麼能沒關係呢?嘯塵道,吹了!母親跳了起來,驚詫道,吹了?嘛時候吹的?你怎麼也不跟俺們說一聲?嘯塵說是我主動的。我在部隊沒有幹出個名堂,不能耽誤了人家。再說,人家是吃皇糧的,咱也不能高攀。母親的臉就落了下去,如同掛上一片黑雲。她嘟囔著,怎麼能說吹就吹了呢?說著,在屋裏轉開了遭遭兒。你們都這麼多年了!家燕她……同意嗎?嘯塵說她不同意也沒辦法,是她爸跟我去的信,說不能耽誤人家閨女前程……母親停在他麵前,打斷了他道,那家燕呢?她沒跟你去信?她怎麼說?
梁嘯塵吃完了飯,掏出手絹擦著嘴,說:“娘,你別問那麼細了。林政韜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瞧不起咱。咱又何必攀他那高枝兒呢?就算是家燕有情義,也擰不過他爸的大腿。天下女子有的是,你兒子怎麼也不愁個媳婦!”
“可是你們好了那麼多年……,怎麼能一下子就……”母親頹然地坐到炕沿上。
“還不都是林政韜從中作梗!”梁嘯塵說罷,掏出煙來,點著,狠狠地抽了一口,坐在桌邊。
“這是怎麼說的呢?我問問她去,這閨女也太……”
梁嘯塵站了起來攔住她:“問她幹什麼?娘,咱不去求她!窮,得有個誌氣!再說,我也不相信,咱就得窮一輩子!”
母親歎口氣:“話是這麼說,可……怎麼能讓人放得下呀?我挺喜歡那閨女。原先,有事沒事都來轉一遭,還幫我做衣裳……”說著,又坐下去,拿襖襟拭著眼淚。
梁嘯塵看娘這樣,忽然想起了林政韜上午的話,心中忽地一動:他們去幹什麼?林政韜催得那麼急,看樣子是約定好的。莫非她已經開始談對象了?這麼說,她已經……變心了?不會吧,這麼多年的感情,哪能說變就變呢?可是,那時我的前程正顯現出光明。現在,我回來了,她會不會變心?咳,我怎麼就沒有看一看那封信呀!剛才碰見她,看她一無所知、一如既往的樣子,不象是……她到底去幹什麼?為什麼還要約定時間?一時如墜五裏霧中。
狂風吹得窗紙忽打忽打作響,屋裏光線很暗。娘爬上炕,一迭聲地歎息著,開始繼續縫補被子。縫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叫了一聲“家燕……”那淚珠子就掉了下來。梁嘯塵正給母親倒水,聽到叫聲,回頭看時,那水就澆到手背上去了。他唉呀了一聲,母親問:“怎麼了?”梁嘯塵說:“我還以為……”一邊將壺放下,把右手捂到左手背上去。
林家燕來到梁嘯塵的家,走進堂屋,見東邊的門開著,就叫了一聲“大娘”,走了進去。
嘯塵娘吃罷午飯,躺在炕上,卻怎麼也睡不著。老伴梁老耿在鎮供銷社做飯,她想等他回來叫上大兒子孝民好好商量商量老二的事情。老二突然複員,讓她吃了一驚;又聽他說跟家燕吹了,她更感到如同一個晴天霹靂。他跟家燕這麼多年了,哪能憑林政韜一封信,說吹就吹了呢?可是,兒子沒能提拔起來。兩家的肩膀頭本來就不一般高。這回,林政韜更瞧不上自己的兒子了!他怎麼還能讓閨女嫁過來呢?都怨兒子!你怎麼能頂撞首長呢?你就不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嗎?再說,你怎麼就沒一點堅持性?也不跟家裏商量商量,說回來就回來了!咳,也許,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要不自個兒怎麼會做那樣一個夢呢?回來就回來吧,娶媳婦過日子,一家子圓圓和和也不錯。他又偏偏遇到林政韜這個老員外!兩個孩子好好的,你為嘛偏偏來個棒打鴛鴦?你不考慮俺的兒子吧,你就不心疼你那閨女嗎?你非得把孩子們別開,你閨女心裏能好受嗎?家燕可能還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怎麼也得來看看,說說。這時,聽到叫聲,她一激淩爬起來。當她看清進來的正是家燕時,顫抖著嘴唇叫了一聲:“燕子!”就愣在那兒,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林家燕見此情形,心中一震:大娘這是怎麼了!肯定是嘯塵跟她說什麼了!上午嘯塵的臉色就不對。這裏邊肯定有蹊蹺。就問:“大娘,嘯塵呢?”
“嘯塵,他……在屋裏呢!”嘯塵娘穿上鞋,目不轉晴地瞅著她說,“燕兒,你可千萬不能……”說著,淚珠就在眶裏轉。
林家燕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說:“大娘,嘯塵他到底怎麼了?”
“閨女,你……能不知道呀?”嘯塵娘嘴唇顫抖著,眼淚差點掉了下來。“還是讓嘯塵跟你說吧。嘯塵,嘯塵!”她走到西套間門口,推開門,“燕子來啦!”又轉過臉,對家燕說,“你可不能……”回身時眼淚不由溢了出來。她抹著淚水走回房間,支起耳朵啼聽著。
梁嘯塵也是一中午沒有睡好。聽到家燕的聲音,他心中就咣的敲響了一麵鑼:她到底還是來了。這麼說上午她不是去相親?我該怎麼對待她?這時,林政韜那冷酷的麵孔又浮現在眼前。心腸頓時又硬了起來:男子漢大丈夫,一言即出,終生不悔!不管她怎麼樣,我反正不走回頭路。想到這裏,他從炕上坐了起來,披上棉衣,故意不看著她,冷冷地說:“你還來幹什麼?”
屋子裏煙霧騰騰的,煙頭丟得滿地。林家燕猶豫了一下,還是關上了門。她走到他麵前,盯著他說:“我來問你幾個問題!”
梁嘯塵係著風紀扣,回望了她一眼,說:“好,請坐。你問吧!”然後,從桌上煙盒裏抽出支煙來點上,坐在桌旁,耷拉著眼皮。
林家燕上前半步,衝著他說:“你為什麼不回信?”
“……”梁嘯塵擰了擰脖子,噴出一口煙霧。
林家燕拿手驅著煙霧:“你能不能少抽一口?”
“這個,你就別管了。”梁嘯塵說著,又抽了一口,將煙霧全吞進肚子裏。“還有什麼問題?”
“還有。”林家燕強壓著拱上來的火氣,胸脯一鼓一鼓地說,“你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這與你無關!”梁嘯塵扭過臉去。
“好。”林家燕捋了捋衝到額前的鬢發,轉到與他對視著,“這個我可以不管。我再問你,上午你那是什麼態度?”
“我怎麼了?”梁嘯塵瞅著她。
“你說你怎麼了?什麼‘別錯過了約定的時間’!我約定什麼了?”
“這得問你爸去呀?”梁嘯塵叫了起來。
“咱倆的事問我爸幹什麼?”
嘯塵娘在東套間嚷了起來:“嘯塵!你那麼高聲大嗓的嚷嘛哩?有話不會慢慢說嗎?”
嘯塵走了出去,對娘說,你別管啦!返回房間又關上了門,站在林家燕麵前,狠狠地抽了口煙,將煙頭擲到地下。說:“那我問你,你上午幹什麼去了?”
“看我姑父去了!”
“看你姑父……?那還要約定呐?”梁嘯塵逼視著她。
林家燕回視著他的目光:“誰跟誰約定了?”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
“什麼貴人多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