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在雲霞山頭繚繞,他們並肩在營房四周漫步。她開始愛上了這裏的山,這裏的營房,還有那些排列著雄壯隊伍的大兵。她坐在一塊突兀的黑色鵝卵石上,聽他傾訴著三年來的思念,講述他的奮鬥曆程,也把學校的事情告訴他。他們憧憬著,在不遠的將來,就要在軍營舉行婚禮……
兵們拉出了大炮,長長的炮管在皚皚白雪中閃著光。她看到梁嘯塵在拿著小紅旗吆喝著什麼,幾個士兵飛快地將炮腿分開來。接著,一枚炮彈推了上去。他挺辛苦呢!我得做一頓美餐慰勞慰勞他!她邊往回走邊想。簡單點,買幾瓶罐頭,找崔指導員家屬借點麵,擀麵條,當然,還得有點酒。他喝了酒會不會……不,軍隊上有紀律……
平原姑娘想錯了。炮兵班長在品嚐了她精心烹調的幾樣小菜和她幹掉了一瓶二鍋頭以後,臉膛漸漸燒成紫紅。他在她翹起屁股去鍋裏盛麵條時,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她。
林家燕終於沒有將麵條盛到碗裏,而她倒成為他懷裏的一縷柔軟的麵條。酒後的他直奔目的地,慌亂地為她剝著衣服。不,不,她在最後一道防線即將被突破時,死死攥住了他的手。
“為什麼?你不愛我?”
“不,不是……”
“那是為什麼?”
“……那會影響你……”
“我不怕!”
“我怕……”
炮兵班長無可奈何地放下了她。她依偎在他胸前,摩挲著他青青的胡茬子,輕輕地說:“嘯塵,不能,我們不能那樣做,你別生氣,你正到了關鍵時候,軍隊上的紀律……”
“又是紀律紀律紀律!”
“等著吧,等到我們結婚那一天,我一定把全部的溫柔獻給你……”
“咳。”炮兵班長不無沮喪地歎了口氣,捋順著她的長發。“燕子,我……我是多麼地……”
“我知道,嘯塵,我其實跟你一樣。可是,我們不能……千萬不能。你等著吧,等到你成功以後,啊,好哥哥!”
好哥哥終於還是等不及了。在那天輪到他站崗的時候,他就盤算著下了崗,就去敲那片小門。他認為那實在不能算是違犯軍紀。和未婚妻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況,她同樣也有那種欲望。
白毛風呼嘯著將遠處的山峰變成了奔馳的猛獸,炮兵班長抱著冰涼的步槍在崗樓裏跺著大頭鞋。崗樓後麵的彈藥庫在風中瑟瑟發抖。
梁嘯塵想象著他去叩響了那扇房門,睡夢中的林家燕從被窩中跳了出來,撲進了他的懷裏……
這時,營房方向的小路上,響起了喀喀的腳步聲。一聽這熟悉的高跟鞋聲,炮兵班長立刻解除了思想武裝。他連口令也沒有問就拉開門向風中撲了過去。“嘯塵。”一聲清亮的呼喚從山路上傳來,更加快了炮兵班長奔跑的腳步。“家燕!你怎麼來了?”
“我想來看看你!”
“這裏太冷,你快回去……”
“你就不冷嗎?”
梁嘯塵一把將她拽進了崗樓,隨手關上門。步槍靠在了牆壁上,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四張嘴唇焊接到一塊。梁嘯塵火山爆發一般在她臉上、脖子上印滿了熱吻。林家燕熱烈地回應著他,噢噢地暢叫著。崗樓裏燃起了愛欲的火焰,眼看著一切的城防都要燒毀了。
“不,不能,嘯塵,真是不行……”
“那你跑來幹什麼?”
“我……,我好想你……”
“那你還等著……”
“可是……”
“這裏誰也沒有……”
“我心裏……我不能,我們不能……我要回去了,我看見你了,我放心了。你放開我!”
“那你回去等著我!”
不要,千萬不要!我不給你開門。等著吧,嘯塵,等到那一天。你放心,我是你的,我永永遠遠都是你的!
一縷晨曦透過瞭望孔照射進來。林家燕一抬頭,不由驚叫了起來:“嘯塵!快看!太陽,太陽出來了!”
梁嘯塵順聲望去,隻見東方的山峁上,一弧金黃的太陽從雲霧中拱了出來,為漫山遍野的叢林染上了一層玫瑰般的霞光。遠處的村落正從酣睡中醒來,如同退潮時的島嶼。望著這壯麗的景色,梁嘯塵胸中那股男子漢的激情又湧動起來,他不由攥緊了拳頭,一字一頓地說:“燕子,為了那個幸福時刻的早日到來,我要加倍地努力奮鬥!”
林家燕伸出手去,攥住了那隻拳頭:“嘯塵哥,我一定等著你!”
太陽在那一刻躍上了山頂。
林家燕剛一上班,就收到一封信。她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遒勁筆跡,心口就又一陣狂跳。她將信拿在手中,急匆匆朝宿舍跑去,迎麵碰到女校長徐捷。這位高個子女校長對梁、林的戀情了如指掌。家燕曾經請她做他們的介紹人。徐捷對於這個後補的角色十分樂意扮演,臉上閃爍著光輝說,行,到時候我還要做你們的證婚人!這時,看到家燕拿著封信走來,就知道是嘯塵又來信了。她馬上漾起笑容,問:“燕兒,多少封了?”家燕麵孔一紅:“第68封!”“好呀,到結婚後,給你們出本兩地書!”
家燕走回宿舍,關上門,坐在辦公桌前,拿起鋼筆在右上角迅速寫上一個編號,噴兒一笑,又從抽屜中取出小剪,輕輕剪開信封,一抖,就有信箋從裏麵掉出來。
前不久,嘯塵來信告訴她,將要野營拉練了,到壩上進行實彈射擊。如果打得好,估計提幹就沒問題了。崔指導員從一次聊天中已經閃閃爍爍地告訴了他這個消息。讀完信,家燕將信送到嘴邊吻了半晌。如果嘯塵提幹,爸爸就會為他們的婚姻開放綠燈。自己也可以實現隨軍的夢想。嗬,綠色的軍營,多棒嗬!他們又要攜手並肩,在晚風中散步,到雲霧山頂去看日出,到避暑山莊去旅遊;對,結婚就在避暑山莊!旅遊!清朝幾代帝王風流瀟灑的皇家園林呐……
家燕捧著信箋,讀著,讀著,兩撇月牙眉不由微微聚攏起來。她慌的站起身去,插上門栓,這才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封燙手的信,重讀起來:
燕子!
好大一個驚歎號,而且因了用力過猛,感歎號幾乎劃透了紙背。
實彈射擊結束了,我的夢想也打碎了!
……
……
下麵的字跡漸漸模糊起來。家燕的視線隨著那模糊的字跡而搖晃,腦袋嗡嗡轟鳴,如同那發該死的炮彈就炸在辦公桌上。她在暈眩當中強迫自己將信讀完,眼淚就再也不可遏止地奪眶而出。頃刻間,打濕了信箋。
她伏在辦公桌上,雙肩劇烈地抽搐著,終於,放聲慟哭。
林政韜是從平平口裏得知消息的。這三四年下來,姓梁的那小子眼看就要穿上四個口袋了,他漸漸地正由瞧不起向瞧得起轉化。如果那小子真提起來,那就成全了女兒的心願,也算沒有辱沒林家門庭。誰知,活該這小子倒黴,竟敢跟團參謀長對著幹,那不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嗎?這小子在部隊是玩完了,且不去管他,現在要抓緊做好女兒的工作。萬一女兒一條道走到黑,那可就把她坑了!
這天,他休班在家。吃罷早飯,就對平平說,去,給我把家燕叫過來!
平平扭動著肥胖的腰身,晃起兩隻白薯腳,走到東廂房,衝女兒喊:“燕兒——”
家燕輾轉床頭一夜之間朦朦朧朧,不知在被窩裏烙了多少餅。最後,她不得不使出關鍵一招,口中念著“方文木公,放鬆放鬆”,不斷重複絮叨著,黎明時分剛剛睡去。一睡過去就連續作夢。先是一條青色的蛇在草叢裏遊動,蛇鱗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而嚇人的光。風呼呼地將兩旁的草吹得匍匐下來。那遊動的蛇突然之間變幻成一條青龍。這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地跟著昏暗下來。眼看青龍就要騰空而起。又見一個女子,那女子無論如何不知長得什麼模樣,隻記下了是一個女子,拿著一把頂天立地的大剪刀,剪刀張著滿是鋸齒的血刃,哢唧一聲就將那龍頭剪斷下來,一股血光噴濺得四周紅通通一片。眨眼間那青龍不見了。隻見淺灘裏有一尾小鯉魚,鯉魚燕子形的尾巴一動,家燕才猛然發現那魚居然沒有腦袋!小金魚!小金魚!她大叫著,不由哭出聲來。
陽光已經照射到西廂房的房沿。家燕坐在被窩裏,使勁搖晃了搖晃腦袋,發覺自己已經被冷汗澆透了。她裹緊棉被,瑟瑟縮抖著,給自己圓夢。她搞不清楚那蛇的由來。節令已是隆冬,這幾日斷然不曾看到過蛇的。就是有關的圖片也未見過。更別提龍了!魚是見過的。魚缸裏就有。爸爸無事時就喜歡打魚。那都是月亮河裏的草魚,鯽魚,絕對沒有金鯉魚!周身閃著紅光的金鯉魚嗬!她極力搜索與夢境相關的事情,就想起了白天拿剪刀剪開信封的事情。心中忽然洞明:莫非,是我剪斷了什麼?蛇,龍都是男人的象征,巨龍騰飛,那是要成就大事業的!那龍是誰?是爸?還是嘯塵?可是最後被剪掉了頭……
媽媽的叫聲,打斷了家燕的思路,她厭煩地重新躺回被窩,索性用被子蒙上頭,打起細細的鼾聲。
平平走到女兒炕前,把散亂的鬢發替女兒往兩邊捋捋,掖掖被角,又輕輕退出屋去,走到丈夫身邊,說:“閨女還睡著哩?”
“叫她起來!”林政韜臉色鐵青,一張臉拉得很長,嘴角現出兩道深深的肉褶。
“閨女心裏不好受,讓她睡吧!你們今個兒又不上班?”
“你懂得什麼!”林政韜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他對這位內助極不滿意。連續生育,使她小腹過早隆起,肌肉鬆馳,皮膚毫無光澤;尤其,家裏被她弄得一團糟。林政韜平素回來,除了床弟之間勉強對她表現出幾分熱情,其餘時間總是板著麵孔。“長痛不如短痛!必須快刀斬亂麻!過了這個坎兒,她就好受了!——叫她去!”
家燕被叫了起來。她草草地拿毛巾抹了把臉,拿個緋紅塑料發卡隨便收束住齊到腰際的長發,拿起一把木梳子,趿拉著拖鞋走到堂屋,垂著頭坐在左首的木椅上,順著眼睛不說話。
林政韜燃起一支煙,狠狠嘬了兩口,煙霧全部吞到肚子裏去了。他打量了女兒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說:“怎麼樣,這場馬拉鬆該結束了吧?”
家燕扭了扭腰肢,將發卡摘下來,撲散開頭發,開始用梳子梳理頭發。
“爸爸跟你說話哩?”
“我聽著哩!”
林政韜一拍方桌,站起來,踱著步子,說:“那個姓梁的究竟有什麼好?就值得你為他這樣?”
家燕扭過身去,胸脯劇烈起伏著,腫得鈴鐺般的一雙杏眼汪上淚水。
“如果那小子確實有出息,當爸的可以成全。現在,他竟敢頂撞團裏的首長,這樣無法無天,能成什麼氣候?”說到這裏,他恨恨地將煙屁股擲到地上,拿腳踩了上去,狠狠一碾,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從小我就看他缺乏教養!一個農民……”
家燕停下梳子:“我也是農民!”
“可你,和他不一樣!咱們家和他家也不一樣!”
“哼,不就是一個公社……”
“放肆!”林政韜拍了一下桌麵,凜然不可侵犯地說,“公社主任怎麼了?跟他強一百倍!我看他姓梁的一輩子也未必……”
平平從東套間跑出來,望望閨女,瞧瞧暴跳起來的男人,小聲說:“你小聲點不行嗎?”說罷,提起暖壺,倒上一杯茶,放到丈夫麵前。林政韜一揮右臂,截斷了她:“這裏沒有你的話!你給我回屋去!”
平平瞧瞧可憐的閨女,一撩門簾退回東套間。
“我現在正式告訴你,立刻同那小子斷絕關係!好好給我上課,不然我立刻去找徐校長,讓你回家為民!”
林家燕聽到這裏,把木梳啪的往桌上一拍,一挺身站立起來,狠狠一跺腳:“回家為民就回家為民!”
說罷,噔噔噔幾步跨出屋門,一進廂房,回手咣的一聲摔上房門。房門上的玻璃嘩的碎了一地。家燕睬也不睬,一頭撲到炕上,放聲大哭起來。
“反了——你啦!”林政韜雙手叉腰,衝著東廂房吼道,“看我怎麼收拾你!”
剛剛吃罷晚飯,崔指導員派通信員小黃將梁嘯塵叫到連部。
“打炮事件”之後,梁嘯塵一直抬不起頭來。工作推推轉轉,整天沒精打采的。但他靈魂深處還存在著一線希冀,感覺還有一根支柱支撐著。他一遍又一遍叮嚀自己:跌倒了,爬起來!隻要……可是,仍有一種莫名的恐慌仿佛在籠罩著他。他已經隱約預感到還有不知什麼災禍正在前方某個角落等待著他。
他忐忑不安地來到連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
“進來!”崔指導員熱情地招呼道。看著出現在房內的年輕人頎長的身材,他不易察覺地輕輕歎息了一聲。“老三,坐,坐嗎?”一邊忙著拿缸子倒水。
梁嘯塵並沒有坐。他從指導員輕微的歎息中已經感覺到那個災禍已經臨頭了。他冷冷地問:“有事嗎,指導員?”
“嗯,這個。”指導員眉毛一抬,故作輕鬆地問。“你是不是有位……”指導員在斟酌著字眼。“朋友吧,在南寨公社革委會?”說著,指導員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他。
“南寨公社,革委會?”梁嘯塵疑疑惑惑地嘟嚷著,接過信封的瞬間,猛然想起是誰來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我可以走了嗎?”須臾,他問。
“當然。”指導員一雙深邃的目光盯著他,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一個革命戰士,必須經得起任何考驗呐!小梁!”指導員加重了後邊一句話的語氣。
梁嘯塵抬起右臂,敬禮道:“是,我記著你的話,指導員。”說罷,轉過身走出連部。
天氣是放晴了。皚皚白雪覆蓋著溝壑起伏的群山。遠處,雲霧山頂的青鬆傲然挺立著,沐浴著落日的最後一抹餘輝,排列著像是一株株擎天巨柱,直插雲峰。梁嘯塵心中一動。他一步一步走出營房,慢慢拐向櫻花溝方向,來到那塊鵝卵石旁。
寒風呼嘯著,撩起他厚厚的軍衣。他朝著西方坐下,掏出信,告誡自己道:“挺住,挺住!不管發生什麼,都要挺住!”說罷,嚓的撕開信封。
“noindent”嘯塵賢侄:
梁嘯塵的頭頂仿佛被重重擊了一下,頓時感到天旋地轉起來。這時,靈魂深處一個聲音再次響起:“你必須挺住啊!嘯塵!”
梁嘯塵晃了晃腦袋,鎮靜了一下,繼續讀下去:
我不得不以一個父親的名義告訴你,我的女兒因了你的緣故,被折磨得日漸消瘦。這樣下去,隻能增加她的痛苦,勢必影響她的前程。你是明白人,相信我去信的目的不光是安慰你經得起考驗,更要懂得自愛,自重!請你自即刻起斷絕和家燕的一切來往!
此致
革命敬禮!
林政韜
腦袋在一點一點漲大,眼前的金星亂迸。落日隱沒進群峰背後去了,鬆林變幻成黑魑魑的一隊隊青麵獠牙的怪獸,山濤彙聚成一個魔鬼般的聲音,剪尾刨蹄朝他咆哮——
“隻能增加她的痛苦!”
“你要懂得自愛,自重!”
“立即斷絕同家燕的一切來往!”
梁嘯塵的牙齒不知不覺間嵌進發紫的厚厚嘴唇,一滴一滴鮮血,殷紅的鮮血,慢慢滴落下去,打落在腳下的積雪。
白雪被洇紅了一片。暮色中,鮮紅的血在慢慢向周圍洇散開來,形成一朵冷豔的梅花。
“我一定要把全部的溫柔獻給你!”
“我是你的,我永永遠遠都是你的!”
……
突然,他爆發出一陣大笑。臉上無比猙獰、冷酷。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將信一點一點撕碎。然後,狠狠地拋向空中,看著它們雪花一般飄落下來,跟著又是一陣仰天大笑。大地在旋轉,山巒在傾斜,鬆樹上的積雪撲簌簌落了下來。他跌跌撞撞地奔回營房,拿出稿紙,爬在床頭,飛快地寫著,筆尖幾乎劃破了稿紙:
“noindent”林主任您好!
來信收悉。得知您的女兒因了我的緣故而痛苦,深感不安。尤其“這樣下去”還要影響她的前程,我更是於心不忍。我一個貧寒子弟,本來就配不上你們這官宦人家。我向你鄭重承諾:今後,決不再打擾您高貴的女兒!
祝您
步步高升!
梁嘯塵
寫罷,梁嘯塵又在“步步高升”後麵重重地加了兩個驚歎號。然後,將信折疊起來。這時,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他的睫毛跳動了一下,牙關一咬,狠狠地塞進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