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奇火(1 / 3)

天陰沉沉的,看樣子要下雪了。加上接近黃昏,這天愈加黑得快了。一間很小的房子(如果說這能被叫做房子的話,因為這房子已經坍塌得厲害,從遠處看,就是一處廢墟)裏麵透出一些微弱的火光。村裏人都知道,這是那個在這裏討了十幾年飯的外地人要睡覺的信號了。

這外地人我是見過的,總是一叢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謝頂的腦門上時常夾雜著傷痕和肮髒,兩鬢和後腦的頭發因為大部分沒有脫落,所以經常粘著柴禾、枯草、破棉絮一類的雜物。他年紀應該很大了,從那布滿皺紋的灰暗的臉上仍然能看出歲月的雕痕。據村裏人說,這人是外地逃荒來的,然而究竟從哪兒來的,根本沒人知道。他很少說話,偶爾說一兩個字,也顯然是盡量靠近我們當地的口音,加上又學得不像,就更加大了通過口音判斷他來源地的難度。他一個人就住在村口的城隍廟裏麵,所以村裏人習慣性地稱他為“住廟的”。我們權且稱其為“住廟人”吧。

我們小時候經常會跟在住廟人的身後,咿咿呀呀地唱“白天是個要飯的,晚上成了住廟的;看見冒煙就想跑,看見大狗拐棍準備好。”一類的歌謠。他也不惱,看著我們唱得高興也笑嗬嗬地跟著跳,等我們對這種遊戲失去新鮮感的時候,他這才收拾起他的拐棍和破碗,朝著冒煙的人家去了。第二日,我們新鮮感經過一晚上的發酵又開始活躍起來,歌謠接著唱起來,老人依然不惱,被我們圍著哈哈笑。然後一個人靜靜地離開。因為是熟麵孔,村裏人也樂意施舍他一頓飯、半碗茶什麼的,倒也餓不死他,即使在非常艱難的日月。

隻有一次,我們這群小孩兒真正讓這住廟的見識了我們“壞”的本事。那一日,我們依然唱著那不變的歌謠,跟在他的身後,他仍然笑吟吟地跟我們鬧一陣,正準備離開,一個小夥伴拿出一盒火柴,點燃之後扔到了“住廟的”脖子裏,這時候,住廟人那長久沒有清洗而滿是油膩的頭發“轟”的一聲著起來,整個頭發瞬間變成了黑灰色的灰燼。老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他立即倒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很恐懼的樣子,幹枯肮髒的手想在頭上把火撲滅,卻始終遲疑著不敢動。我們呆呆地站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喘,看著他一個人在地上打滾……火終於滅了,他在地上躺著,喘著粗氣。那個闖禍的小夥伴這時候突然之間大聲哭叫起來,把大人們都招來了。住廟人聽見哭聲,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臉上分明還帶著剛才的驚魂未定,直直地走到那孩子麵前,用髒手替他拭掉了眼淚,分明想說話的,卻忍了忍,沒說出來。孩子的父母到來之後,免不了要對這個小夥伴一頓打罵,住廟人阻擋一番也就沒事了,時候,小夥伴的父母非要請那住廟人去家裏吃飯,以示道歉,老人卻拒絕了,帶著滿頭的頭發灰燼,默默地離開了。

這是十幾年前的情景,如今,這老人仍然以個人住在這廟裏。在這個陰冷漆黑的晚上,老人像往常一樣,從外麵撿了一大堆幹柴來,然後生了火,早早地睡覺了。那火漸漸熄了,冒出一點青藍色的煙來,而地上燒過的柴草的灰燼,在晚風的吹動下,一明一暗地顯出紅色的光芒。突然!如同有汽油助燃一般,火苗自竄起來了,吞噬了整個城隍廟,老人瞬間被大火吞噬。火光通天,大家立即拿著家夥去救火,可是,那火太熱了,沒有人能靠近,消防隊來了之後,火已經熄了。奇怪的是,整個城隍廟沒有任何燒過的痕跡,而住廟人卻成為了一堆灰燼,以一個人形在炕上。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從火眼裏看見了一個扭曲的女人的臉麵,事情因此變得離奇,我和五叔當然成為這個秘密的主要揭露者。

是夜,大雪。

因為警方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整個城隍廟完全被隔離起來。還有幾個附近派出所的三五個民警和民兵在附近巡邏。他們穿著軍大衣,圍著警戒線跺著腳取暖,為了防止火災再次發生,城隍廟周圍完全不能有火,甚至這些守夜人的煙也在這一個雪夜裏失去了作用。

半夜,雪正緊。巡邏人員周圍已經踩出來一片明顯的印記。然而這些印記的周圍,卻是白茫茫一片。巡邏員小劉首先發現了問題,他叫來幾個人,看著雪地裏這兩行詭異的腳印。這幾個人都圍在了腳印周圍,他們沒有看見任何東西,當然也包括人。可是腳印還是蜿蜒崎嶇地向前方延伸,這腳印很慢,半分鍾左右才在雪地裏顯示一個。形狀與常人無異,但是這第一次腳印之後,似乎還有一個腳印出現在前麵的腳印裏麵,成為疊加的腳印。奇怪的是,這腳印的主人,沒有任何人看見。

我和五叔很快就來到現場了,看著那不斷前行的腳印,而上方卻沒有任何東西的時候,我們也一頭霧水,甚至後背一陣陣發冷。但願這發冷是因為天氣的原因,然而很遺憾,不是,我們很緊張,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遇到。

正在我們圍繞腳印進行推理的時候,另外一個方向卻出現了一團紅色的影子。在積雪的映襯下,周圍並不漆黑,倒顯得比較明亮,而這紅色的一團影子,則顯得更加顯眼,也更加鮮豔。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難道這是遇到了傳說中的惡鬼?”有一個聲音悄悄地說。我看了看周圍,原來幾個人早已經抱在了一起,看起來,大家的心情是一樣的,在這樣的雪夜,這樣詭異的事情確實是讓人擔驚受怕。

紅色的影子漸漸近了,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盯著前方,喘著粗氣,每個人的口鼻處都奔出白色的霧氣來,在遠方燈光的映照下,非常地明顯。

等那影子進入我們的視可辨力範圍之內的時候,我很快站了起來,上前一把把那紅色的一團影子的手牢牢抓住:“你怎麼來了?這大半夜的,這麼冷。”眾人這才舒了一口氣。五叔也及時跟鄭雨打了招呼,我把她一一向眾人做了介紹,鄭雨這才說:“今晚才到,下了雪,到你家的時候你們都不在,鄰居說你們來了城隍廟。我就一路找來了。”大家終於放鬆了。可是一旦麵對前麵的這些無主的腳印,大家還是一籌莫展,剛才的緊張氣氛紛紛轉移到眼下的腳印上了。

這腳印也真是奇了,隻見腳印沒見人,而且四平八穩地向前推進。然而,就在鄭雨來了之後,這腳印卻在出現頻率上發生了變化。原本半分鍾出現一次,而現在幾秒鍾就出現一次,與常人在雪地裏走動產生的腳印的頻率一樣了。

我們一幹人悄悄地跟蹤這個腳印(說起來實在滑稽,一群人跟著走動的腳印)慢慢前進。一群人追了有十幾分鍾,這腳印引著我們到了村外一處廢棄的宅子。這宅子原本是本村一家地主所有,建造者是曹家的兩家弟兄。清末民初開始興建,占地十五畝,這算是在當地相當大的宅子了。土改之後才收歸人民政權。現如今,這是這一代保存相對完整的清朝古建築。

這建築原本在老城裏,由高大厚實的土城牆圍繞,後來農村掀起蓋房熱潮,村民們漸漸搬出老村,在離城鎮較近的地基上開始興建平房,老村子終於沒有了居民,隻剩下這座老宅子和周邊的一些低矮的瓦房,幾近坍塌。村巷裏也是雜草叢生,成為野鼠和貓狗的樂園。經過一夜的大雪,這裏顯得異常安靜和詭異。腳印還在繼續向前,並一度從舊的沒有了城牆大門的城門裏進入了老村子,然後轉進了曹家大院。

在曹家大院門口,大家都停住了,原因是自從這裏荒廢之後,很少有人走進過這家院子裏麵,傳說中這裏鬧鬼是很頻繁的。原本這曹家大院裏麵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兒,他一輩子光棍,因為半邊臉被燒得七零八落,白天人見了都害怕,晚上的情景更是難以形容。因此這老頭兒平日裏也並不經常出門,遇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出門,也是用手巾包了頭臉。老頭兒死後,這大宅子裏麵鬧鬼的事情就不脛而走,而且越傳越玄乎,有說親眼看見牆裏麵走出一個渾身紅衣服的女人,大半夜在大門口跳舞,看見人從這兒過,就挺著一張慘白的臉對人笑,那笑簡直堪稱世界上最恐怖的笑,往往嚇得精神力強大的人立即逃跑,精神力差的人當時暈倒,且沒人敢去救。隨後,這女人跳一會兒自編自導自演的舞蹈,就會把衣服像抽絲一樣抽調,一絲不掛,然後就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搓繩子,搓完繩子就掛在曹家大院的門樓的橫梁上,然後自己飄上去,掛在繩套上,小風一吹,晃晃悠悠地白花花一片。村裏人都說這女鬼是因為跟人通奸才上吊死的,現在這模樣實在是有礙觀瞻,當地還有一個針對這情景的歇後語,叫做:光著腚上吊——死不要臉。但是一到晚上,這個歇後語就沒人敢說了,在老村子裏,這個歇後語也不敢說。

雖然這個鬧鬼的事情很多人都說親眼見過,但是究竟有沒有,沒人說得清,隻記得這個傳說時間頗為久遠,我的父輩還經常教導我們這一代孩子:沒事不要去曹家大院玩耍。雖然我和五叔在夜間也曾經過幾次這裏,但都沒見過那女人,更沒見過傳說中的繩子。正在我們遲疑著要不要進去的時候,在曹家大院的門口突然一道亮光閃過,一個滿身紅衣的女子從牆裏麵走了出來。她衣著很光鮮,很古的那種造型,通身白色,手裏還拿著一匹白綾,一切好像放電影一樣,白綾很快被掛上了門樓上的橫梁,隨後那女人就把脖子伸了進去……

今晚,我們終於看見傳說中的女鬼了,她真的出現了,就在我們麵前真真切切地出現了。我知道在場的人都看見了,因為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情景,而鄭雨也緊緊地攥著我的胳膊。隨後,一個女人在河邊洗衣服的情景在門樓的牆上很明顯地顯現了出來,然後是幾個比較模糊的影像,內容不知所雲。

這女人的上吊的影子仍然在風中飄蕩,單薄的衣服讓所有人一陣寒意,這時候,我們一直追蹤的腳印又從屋裏折返回來,向著村子裏的老井方向一陣狂奔。我們趕緊從恐懼和驚奇中清醒過來,立即追了上去。我看了一眼鄭雨,她竟然沒有絲毫要走得意思,眼睛盯著那個逐漸模糊的上吊的影像。我立即拉了她一把,這才把她一同拉走,跟著腳印往古井方向去了。

腳印一直延伸到古井旁邊,我們緊追不舍,可是到了井邊,隻聽見“撲通”一聲,那井裏好像真的落下了什麼東西似的。我們拿著手電筒往井裏探去,發現井裏什麼都沒有,幹枯很久了,僅有的一點濕土,估計是雪落下井裏之後,被裏麵的相對高溫給融化掉的。

“井裏一定有東西,天亮的時候咱們來挖。”五叔說完,就命令大家立即回家休息,因為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是第一次,他們的心理一定或多或少受到影響。為了不讓大家因害怕退卻(畢竟我們還需要這些人來幫忙),所以五叔告訴大家:“今晚上看到的東西其實都是幻覺,大家不用怕。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咱們來這裏集合。”雖然五叔說了這樣的話,但是大家臉上表情木然,在地上白雪的映襯下,他們的表情顯得更古怪了,甚至,他們的臉色竟然跟那上吊的女人的臉色一模一樣了。我知道,這一定是太害怕了。

大家漸次散去,我和五叔也領著鄭雨準備回家。可是剛走到城門口就發生了意外,一直跟在我們身後的鄭雨的尖叫一聲,我和五叔立即轉頭,鄭雨遭遇的情景讓我們目瞪口呆:她整個身子淩空而起,腳離地麵兩尺高,麵部表情扭曲,不停地伸著舌頭,就跟那女人上吊的情景一模一樣。五叔一看急了,立即咬破手指彈到鄭雨眉心正中,卻絲毫不起作用!我大喊:“繩子!繩子!”五叔往鄭雨頭頂一看也大吃一驚:鄭雨身體上方有一個頭發花白、麵孔形同骷髏的人,正用手牢牢地抓住繩子,把鄭雨牢牢揪了起來。

我和五叔非常著急,試過了所有避邪的辦法,那繩子卻牢牢拴在鄭雨的脖子上,絲毫不能鬆開。我和五叔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圍繞在我們周圍,鄭雨不停地掙紮,然而仍然沒有效果。更為嚴重的是,我和五叔在沒有任何辦法救出鄭雨之後,竟然雙雙站在那裏,根本無法動彈,就好像被混凝土澆鑄了一般,除了眼睛能看見、耳朵能聽見、身體有正常的人體感覺之外,完全不能做出任何動作和發出任何聲音。正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不知哪兒的雞大聲啼叫了一聲,我和五叔頓時失去了束縛,活動自由,我撲上去要抱住越升愈高的鄭雨的身體,準備將她從繩子的套子裏麵解救出來,卻沒想到鄭雨的頭頂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影子,漸漸如同結晶一般稀釋出來,而鄭雨的身體突然掉落在地上,完全昏迷了。我再往剛才那白發老人出現的高度看時,早已經沒有了任何東西。

“鄭雨完全昏迷了,帶回家去吧。在這兒遲早被凍死。”五叔說。我傷感地抱著鄭雨,回到了無數的住處。我將鄭雨放在床上,五叔按了按她的脈搏,道:“怕是毀了,這孩子的脈象似有似無,依然非常微弱了,魂魄大部分被勾走,隻剩下這些遊離的魂魄。要想救出她,除非有人親自在夜間離開肉身,要不然,當真十分艱難。”我拉著鄭雨隻剩下一點溫度的手,一時間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想想鄭雨的父親對我們的信任,把女兒交給我們,讓我們照顧,還說什麼我們要錢盡管說話,他沒二話。可是現在,我們該怎麼向鄭雨的父親交代呢?

五叔在鄭雨耳畔點燃一盞小油燈,道:“今晚我離魂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今天就守著這盞燈,千萬不能滅。而且你要拉著她的手不能鬆開,給她傳送一點生氣。今天白天我再研究研究五爺的術書,以保萬無一失。還有什麼要注意的,我今晚天黑之前一定會交代你。”說完進入密室了,我則守著鄭雨,伴著那盞半明半暗的孤燈。

到了夜間,那原本就黃豆大小的燈光更加暗淡下來,五叔也終於出來,滿臉倦容。誰料,他剛走到鄭雨的床前,那燈光竟然閃了一下,隱去了最後的光輝。我和五叔在這漆黑的屋子裏,滿是沮喪和歎息。一會兒,那燈光有兀自燃將起來,似乎比先前還亮了些許,我們這才放心,手捂著嘴,長長籲了一口氣。五叔道:“虛驚一場,倒也不妨事。你且守著,我到前麵屋子裏入定去了。”說完,步履蹣跚地去了,料是按照五爺書中的描寫演練了一整天。

我守著這燈,雖然有些無聊,卻絲毫不敢大意。正發愣間,五叔又一次推門進來:“老五,我的燈你也得守著,萬不能滅了。”我隨著他去了前屋,他又點燃一盞油燈,較鄭雨的要大,光亮也要強烈一些。隨後,五叔盤腿在床上坐下,閉目養神,一會兒工夫沒有了喘息,而那盞放在他身旁的油燈,竟然也同時暗淡下去。我一時間慌了手腳,一盞油燈尚容易看管,這兩盞等分屬不同的房間,這要兼顧,卻也難了。且不說來回走動不便,而單單進出房門產生的風動,就很容易讓燈火熄滅,而燈火一旦熄滅,這二人必然無所皈依,成為遊魂,這一次,我真真犯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