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注意到這個細節之後,覺得傻子一定是看到了什麼,稍稍一問,便知道這貨郎和梅子不幹淨了。於是派人暗中監視起這兩個人。終於有一次,兩人在一孔破窯洞裏被抓了個正著。按照規矩,這類寡婦門前的是非事,要看誰勾引的誰,如果寡婦主動勾人,則要在房梁上掛三天,男子則可免除懲罰;男方主動,則要背起寡婦男人的屍體在村裏爬三天。
這男人也端的是條漢子,主動承認自己有錯,勾引了寡婦。於是,他要背著梅子丈夫的屍體在村裏爬行三日。等到開棺的那天晚上,這貨郎被押著進了墳地,挖出棺木的時候,已經看見棺木裏麵滲出的大量水漬。等打開棺材,那梅子男人的屍體就懸浮在慢慢一棺材的水裏,沒有一點腐爛的跡象,而且如同剛剛落水一般。眾人感到害怕,沒有一個人敢下去撈屍體。於是眾人給那貨郎鬆了綁,並將其踢將下去。
那貨郎下了墳地,感覺如同落水一般,渾身輕飄飄的,身體甚至感覺到入水的感覺。他將那屍體從水中拖出來,負載在自己背上,然後爬出墳地。奇怪的是,貨郎的身體也如同落水一般濕淋淋的,不斷地滴著水。貨郎鼓著腮幫子在村巷裏爬行,卻做出遊泳一樣的姿勢,三天之後,貨郎不見了,而梅子的男人卻活過來了!他像往常一樣抽煙、喝酒、打梅子。這匪夷所思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村民們在驚恐一段時間之後,也沒見梅子的丈夫與之前有什麼不同,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一個男人在死後半年多時間裏,又複活過來,他還像往常一樣,跟村裏的人們打著招呼,跟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打情罵俏……沒有人知道貨郎的下落,除了我。
梅子男人死的那天晚上,是我給他渡魂的,這其實是鐵定的事情,因為我接手之後,我爹已經早就不幹這事兒了。戰戰兢兢的梅子男人上了船,他對我說著話,我全然不理會,當然,我能聽見,也能聽懂,但是根據規矩,我是不能聽見的,更是不能說話的。他絮絮叨叨地告訴我:“我知道,梅子在我死後肯定會偷人。是我叫他偷人的!我叫他偷的。”他笑著嚷嚷,“這樣我就能活下來了!真的能活。”我知道他的意思。這一定是那個郎中的主意:人死之後,渡魂過程中落入水中,就能免於接受幽冥界的審判,從而將靈魂暫時封閉於陰陽河上。這自然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但是為了活命,這卻不啻為一個好辦法。然後找一個男人(這男人必須和自己的老婆做過露水夫妻才行)背屍三天,則可重生,而背屍者的靈魂卻再也不能越過陰陽河,隻能在河岸上望水興歎。那郎中臨走前告訴梅子,讓她通知我家人準備渡魂,其實早已經將這個計劃說好了,當然,那塊銀坨子他最終還是笑納了。雖然他嘴上說要攥在梅子男人的手裏到時候交給我,但是中國渡魂人從來沒有收取金銀的規矩,一切說法隻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已。
其實這個計劃是一定能實現的。因為在梅子男人死之前,已經有了征兆:梅子看見男人臨死之前頭上趴著一個人,而且梅子男人的死確實在水中死掉的。而貨郎剛剛進村,那男人就死掉了,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這是一個計劃而已。隻要他男人在渡河過程中跳入水中,就很大程度上能夠活下來。
於是,在船駛入陰陽河中心之後,這男人已經準備好墜入河中了。當然,我不能幹預,因為我“聽不見”,即使我確實聽見了,也要裝著聽不見,我隻是一個撐船渡魂人而已。我當時的心情是如此矛盾,我當然想阻止他跳下去(當然被水中的冤魂拉下去另當別論)。可是,一旦我阻止他,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我聽見了。這樣的後果是:以後不用幹這種事情了。於是我沒有阻止,他躍入陰陽河之後,立即在自己的靈柩上作出了反應,梅子當時在想,要不要勾引那個貨郎,她知道這是一種恥辱,但是為了丈夫,這也完全由不得她:族裏的男子所娶的老婆都給族裏添上男丁,隻有她剛過門,還沒有懷上孩子,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勾引貨郎的計劃必須萬無一失,要不然整個族人的希望都將毀滅。
梅子的男人落水之後,那屍體上立即顯示出來,這就是那陣陰風之後的異象,棺材中的水也正是他的靈魂置身水中的征兆。一切就從貨郎開始。貨郎果然上當,傻子的表現天衣無縫,派人盯梢也是虛晃一槍而已,根本用不著盯梢,梅子就是最好的情報員,她要想讓那貨郎被抓,其實是很簡單的。於是,貨郎隻能在岸邊做自己的濕人了,一直到現在。
“那您要強行渡他過河,會怎樣呢?”我好奇地問。蔣氏笑著說:“那我也回不來了。時候不早了,咱們出發吧。”說完,我們三個人出了房門,走向那拴在河岸上的渡船。渡船旁邊有一個濕乎乎的人影,不用說,定是那貨郎華晨了。他仍然在等待,希望能夠過河,蔣氏說:“今天仍然沒有你的機會,等下次吧。”貨郎失望地看著蔣氏,卻也毫無辦法,隻好拖著濕漉漉的身子,默默地離開了。
“那我們要等的人是誰呢?”我問蔣氏,五叔說:“老蔣你先別說,我猜猜看!”蔣氏笑笑,等待五叔的答案。五叔說:“我有九成的把我能猜中,咱們等的是那個梅子的後代!”蔣氏還是那副笑容,點點頭卻又搖搖頭,道:“這是最後的客人了!你們看,他到了!”我們順著渡魂人所指的方向,看見一個靈魂一瘸一拐地向著這個方向走來。到了岸邊的渡船旁,我們才看清這男人的麵孔,他長得很奇怪,如果一鼻子的最高點為中軸線,這條中軸線上下延伸至他的全身,可以看到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左半部分高大強壯,右半部分嬌小靈活,像兩個不同的人湊在一起似的。而他的身體卻是完整的,並沒有像真正拚湊起來那樣突兀,隻不過這樣一來,他腦袋的形狀就很奇怪了,就如同一個被擠癟了的茶壺,又好像一個奇形怪狀的倭瓜,左邊比右邊高出將盡十厘米,早已經花白的頭發如同種在山坡上的莊稼,起伏跌宕,錯落有致。而他的眼睛自然一邊高一邊低,且大小、形狀完全不一樣,鼻子更成了重災區,就好像兩個一大一小的梨子,被各自從中間切開,又重新一高一低地貼在一起,嘴巴則像被一長一短兩根鐵絲吊起來的一條瘦肉……這樣的模樣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我心想,但凡長成這樣,就必須要非常謹慎,一旦犯法,很難逃走,抓捕很容易的。
這樣的人竟然能說話:“今晚渡麼?”明顯是兩個人的聲音混合起來的。“渡,就等你了!”蔣氏說完,解掉了纜繩,先把我們讓進船艙裏,等著那個怪人上船。然而,正當那怪人準備邁出那短小的一條腿準備上船的時候,那個濕淋淋的貨郎出現在怪人麵前了,他滿是憤怒地盯著這怪人的另一半臉,然後和這個怪人狠命地撕扯著,那怪人行動不便,加上右半邊的身體消極抵抗,有時候甚至打自己的左半邊,專門搗亂。正在無法割舍的時候,一個須發盡白的老人拄著拐杖出現了!“今天真是熱鬧,所有人都到齊了!”我在船艙裏想。那老人不說話,卻拿出一把大刀來,這鏽跡斑斑的大刀在這漆黑的夜裏,在這陰陽河畔,仍然能泛出清冷的陰森的光來。他二話沒說,顫巍巍地舉起大刀,對著那怪人的腦袋就是一刀!這一刀下去,怪人的魂靈立即分為兩半!老者對著貨郎道:“你的骨肉我還給你了!咱們兩不相欠!”貨郎道:“兩不相欠,你說得倒輕巧。我泡在這陰陽河裏,你敢背著我的屍體麼?你敢把我的命換回來嗎?”老者道:“我何嚐不想!要早知道是這樣,我根本就不答應那郎中了!鬧得現在我死不了,你也活不成!我難道不想終老嗎?難道不想嗎?我越來越老,卻死不了,我不艱難?”
那老者越說越有精神,完全不顧及已經分成兩半的二子的靈魂:“我生了兒子,給祖宗續了香火,誰知道卻是一個怪胎!那孩子有一半是你的!你還有什麼不滿足?”“你們宗族的事情拉著我幹什麼?這一切關我什麼事?我是一個貨郎,平白無故地被卷進這個大陰謀裏麵。這跟我有什麼關係?”老者說:“你若不貪美色,何以至此?”貨郎卻笑道:“我貪美色不假,你們的族長呢?他不貪色?郎中呢?他不貪色?你那婆姨就是個浪貨,偷了這麼多男人,卻偏偏於我過不去!死了竟連陰陽河都過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