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她的請求之後,兩人一時無話可說,就劃船上岸,各自歸隊。看著串聯起來的粉紅色生肉,架在煙灰色的木炭之上,這讓我聯想到黃色投影中濫交著的人體,以及第一次忐忑不安地觀看這一幕的數年前的我。那還是在高中,我拿了獎學金之後,借口與寢室的同學慶祝一番並交流學習經驗,一起跑到早已踩好點的投影室,理直氣壯地夜不歸宿,並在第二天的早自習上紛紛臥倒打瞌睡,好像是一場集體性的昏厥。在等待色情節目出現的時候,我像是得了瘙癢症一樣焦躁不安,但我卻不願意暫時出去購買食物和水,我怕期待的節目突然開始以至於我錯過鏡頭。沒有片頭的色情片開門見山的那半分鍾內,我心如鹿撞,鮮血也似乎在皮膚之下噴泉般四處噴射。我開始怎麼坐著都不舒服了,先是左腿擱在右腿上,然後右腿架在左腿上,過了一會兒,我幹脆脫了鞋子盤起雙腿坐在沙發上,好像這散發著朽木氣息的破舊沙發是東北人家的炕床,接著又覺得鞋襪臭不可聞,便又把鞋子穿上,攤開雙腿然後伸直。這種由身體的一個局部發生變化所引起的不安,似乎無法解決。我環顧我的同學,發現不是我個體的不安,而是集體的不安時,就開始在心理上對這一現象不以為意了。倒是片子中女人持續的呻吟開始帶給我驚悚,那是一種原始的聲音,那是另一種語言,我一再嚐試,也沒有從中聽出任何情緒,不是表麵呈現出的巨痛苦,也不是人們常說的大歡樂,什麼都不是。這開始讓我變得六神無主,我有點後悔來看這類電影,甚至想立刻抽身走開。我的注意力慢慢渙散,誰都沒法對整體變化不大的視覺形象持續地注視。最後我隱隱感到,生理上的厭惡開始緩緩壓倒類似冒險的興奮,並且夾雜著一種看客或窺探者特有的罪惡感。
在我混亂不堪的思維中,與情色圖畫混合在一起的燒烤嚼起來索然無味。返回的時候,我們把燒烤時沒有用完的肉與土豆都送給了看護公園鴿子的人。回校後我立刻睡覺,醒來不久,同樣回校休養生息的楊蘭就打來電話,說她已經到了我們學校後門。因為她不知道她們學校附近哪個影院有得放,而我熟知本校周圍的情況,所以就隻好把她請過來了。
我們在後門一家餐館裏吃牛肉麵的時候,一輛轟鳴著的推土機在街對麵瘋狂地掰著一麵斷壁,間或飄來一陣石灰粉塵。我得有意識地提高聲音才能向楊蘭講述正在發生的情況:我們學校後門基本上算是餐館一條街了,每一平方米都能吸收一個勞動力,但是它們很快會被全部拆掉,包括我們所在的這一家。不是先拆後建,隻是為拆而拆。據說是應大學的要求,政府下了批文,叫什麼整飭大學校園周邊環境,但是就是沒有人提及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我們學校周圍的這些個體戶,恐怕做夢都想不到,就是因為選錯了鄰居,所以要被推土機夷為平地。楊蘭說:他們應該聯合起來,請求政府整飭餐館周邊環境,然後把大學的圍牆推了,再把學校的食堂拆除。我表示讚同,忽然想起來還要往飯卡裏麵存錢呢,因為再過幾天除了飯粒如子彈的學校食堂以外就沒地方吃飯了。附帶說一下我學了將近兩年的經濟學的一個體會:原先我以為很多現實的爭議是一個從整體上來看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的問題,關鍵是利益之有無,後來發現事實遠不止如此,它往往更多的是一個對誰相對有利、對誰相對有害的問題,重點是利益之分配。
我們在校園、超市、網吧、廣場磨蹭到晚上十一點,再次吃過作為夜宵的燒烤之後,我就開始帶著楊蘭鑽胡同了,一路上我都特別留意胡同的拐角處以及行走在我身邊的人,因為這一帶曾經出過夜行者被人當頭一棒打暈,然後被劫財的刑事案件。很快我們就到了一個有四個小廳的投影廳,其中最深入最偏僻的D廳就有她想看到的東西。我帶她摸索著進去,找了兩個靠邊的座,我準備大大咧咧地坐下,她拽住我,然後仔細地從椅背摸索到活動坐墊,掃走上麵瑣碎的瓜子殼。她身體像被蠍子咬了一口似的抖了一下,然後她麵有難色地低聲問:哪兒有衛生間?我摸到髒東西了。她把一隻攤開的手放在腰後,然後跟我去找更加隱秘的衛生間。遭此挫折的她從衛生間裏出來之後,竟然沒有如我所猜想的那樣,打消原來的念頭,去看幾個寓教於樂的片子。我們在該小廳的另一處坐下,她不自覺地偎依著我,迅速進入畫麵,我還在一邊東思西想呢!上大學之後,通過地下市場上買來的光碟、幾個寢室組建的局域網、可以高速下載的網上鏈接,我們實在是看得太多了,直到可以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或者一邊吃飯一邊看。我又開始反思第一次觀看時的恐懼的由來,也許那種呻吟聲是茫茫的未知世界的一處突然表現,而這一奇跡在我目睹之時,就意味著我同時開始了對未知的探索、對天意的揣測,我的腳踏在了地圖上沒有標出的地方,我徘徊在越界的邊緣,如同踩在法律的邊線上,罪惡感像是一眼鑿開的泉奔湧而出。
楊蘭偶爾會自然地閉上眼睛,過幾分鍾再睜開。看了大約一個小時,楊蘭像是不堪忍受地急促地說:我不看了。我們出來透了透氣。到隔壁的C廳看一台二十九英寸的彩電,正在放映數學家納什生平事跡的電影《美麗心靈》,看到性格不穩定的納什,因為那篇多年後讓他撈到諾貝爾獎的論文無法取得進展,而把堆滿草稿的書桌推出玻璃窗,摔碎在宿舍樓底下來發泄時,碰巧翻看過曼凱維奇的《數學的故事》的我,想到了歐幾裏得曾經對托勒密國王的直言不諱:幾何學中沒有專為國王鋪設的平坦的大道。當然,針對歐幾裏得的第五公設也是如此:匈牙利的小學老師F?鮑耶一心想證明第五公設,以除去歐氏幾何的瑕疵,他砸進去了一生的光明與樂趣,卻半點水花都沒有泛起,在人生暮年的時候,他奉勸兒子J?鮑耶不要去碰第五公設,認為一家犧牲一個人也就夠了。但是J?鮑耶並不領情,終於在27歲時一舉推翻第五公設,歐幾裏得的幾何大廈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