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2 / 2)

這回是我把她扛回來的。在喝酒之前,燦爛特意交代我,她喝醉之前有一個明顯的特征,那就是拉著人講鬼故事,所以隻要她一提到鬼故事三個字,我就應該喊小姐結賬,然後把她弄走,免得在公共場合丟人現眼有礙觀瞻。後來事實證明的確如此,她喝到一定量時,就無緣無故地衝我無助地媚笑一下,舉著剔透的酒杯沒心沒肺地說:我跟你講個故事,女主角叫耳東美,沒有男主角。我知道我這個扛東西的民工終於派上用場了。

把燦爛放在床上的時候,她說,你要把我扔到什麼地方?你不要把我扔了,我有用的。她大概把自己當成了易拉罐之類的生活垃圾。她成大字形躺在床上,把腳也放在床上,我隻好幫她把鞋子脫了。她突然揪住我的T恤認真地對我說,我沒你想像中的那麼醉。你連鞋都不會脫,你不知道要先解鞋帶啊,你把我的腳都弄疼了!今天晚上你留下來陪我吧,你就隻當我喝醉了,明天早上一覺醒來,發生過什麼,自己都不知道。我把她的手弄開,對她說,我把你從餐館裏弄回來時,你根本沒說鬼故事三個字。燦爛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麼要把我弄回來?我回答她,你說的是耳東美――你好好休息吧,開水瓶和杯子放在你床邊的桌子上,我該走了。

走出她租住的房門,我就後悔了,想重新把門敲開。我在門外等了兩三分鍾,希望像電影中那樣,有所預感的她會打開房門,看到戀戀不舍的我,然後我再進去。但是什麼動靜也沒有,有一個上樓的戴木框眼鏡的中年男子見我站在一扇門前若有所思,就一直盯著我,直到他上樓進入自己的房間,我隻好跌跌撞撞地下樓走掉。後來我神經質地反思當時的選擇,我想,在房間裏支配著我的是一種要有感情才能有性的觀念,但是當門喀嚓一關時,我的觀念就倒置了過來,我認為沒有愛情也可以有性,甚至性本身就能產生愛情,或者性就是愛情。我得出的另一種結論是,我是一個好強的人,當時我麵對燦爛的邀請,答應她並且留下來是最容易不過的賞心樂事,而拒絕她卻是天底下最困難的事,我選擇了困難;但是當我以一種強硬的態度奪門而出時,再次進入便變得艱難無比,於是我又不禁心存幻想,遲遲不肯離去。走出小區,我的心情越來越懊惱,加上酒精和疲勞的混合作用,我終於變得像隻無頭蒼蠅,走過了學校的正門都渾然不覺,待到發覺時,為時已晚,我又不想掉頭回去,於是繞著學校走了半圈,從後門走進學校。一路上,我曾經想像過無數遍的燦爛的裸體,像充滿肉欲的西歐文藝複興時期的繪畫,閃著奇特的光彩,一直攔在我的麵前,讓我寸步難行。回到寢室,我一言不發,草草衝了一個冷水澡,躺在床上,淚水忽然從兩頰流下來。

燦爛希望在離開中國之前能聽到我的電話告別。我打她的手機的時候,接電話的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說,燦爛跟太多的同學說了太多的話,嗓子都啞了,她現在需要休息,再說馬上就要登機了,你以後再跟她聯係吧!

生活中每出現一個小小的新的開始,如新到一個地方、新的學期開始、新認識某個異性,我都無一例外地產生癡心妄想,以為生命會出現轉機、學業會出現轉機、愛情會出現轉機。但同樣無一例外的是,轉機銷聲匿跡,永遠不會出現。我空等一場,並且認為人生不過爾爾,凡是轉機,最後統統沒戲。盡管轉機喜歡玩消失遊戲,喜歡躲躲藏藏,喜歡不辭而別,喜歡自食其言,喜歡拒不踐約,但我與她之間的矛盾卻一直不溫不火,像是沒有加上催化劑的化學反應,不肯激化。於是我沮喪但不氣餒,我失望卻不失去希望。這種情況不光是我的症狀,而且還在許多人身上若隱若現,有的人甚至一生到老,都任這個無情的定律擺布。我隻是希望燦爛可以排除在外。

燦爛走後不久,我去了一次黃鶴樓。這是這個城市裏離天空比較近的地方。在那兒,我想到了另一個我當時把燦爛拒之千裏之外的理由:冷漠地對待她發自最隱秘內心的要求,是傷害她報複她的最好方式。在黃鶴樓,我還看到了那句幼時就能背誦的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