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崔尚書假公報怨 兩漁翁並坐垂綸(2 / 3)

竇氏跌腳捶胸,哭得昏倒在地,卻不曉得崔群聽了張二媽的言語,暗地中傷他們。隻見尚書林圭來到,蘆英小姐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又哭倒在他懷裏。林圭道:“我女不要十分苦了,如今還是萬分僥幸,若依聖上初然間的旨意,你婆媳們性命也活不成。”韓夫人聽見林尚書這般說話,才掙紮向前,問道:“不瞞老親家說,家下因先夫辭世,隻好這等守分待時,不知皇上聽了那一個讒臣的言語,把老身淩辱到這樣田地?可不在了先夫一世忠良。”林圭道:“老夫人還不知就裏,這是戶部尚書崔群奏準朝廷,要將老夫人全家滴貶塞外充軍,以報老夫人不應允小女續弦之仇。是老夫擔了挾海的幹係,冒死保奏,才得聖上憐憫,準你們回原籍居住,這也是萬千之喜。”韓夫人道:“崔群老賊!你欺心圖謀人家兒女,到不說自己不是,反在暗地裏誣陷我們,明明是欺天了,隻怕舉頭三尺有神明,天也不肯輕輕的饒放你。我隻要壽長些,少不得也報應在我眼睛裏。”蘆英道:“君王一怒,人頭落地,若不虧我爹爹的時節,一發不好了,婆婆如今且休煩惱。”

當下,竇氏吩咐韓清急急收拾起身。韓清便雇了船、車、馬匹,辭別了林尚書,領了竇氏、蘆英,同回昌黎縣去。一路上,十裏長亭,五裏短亭,看了那岸邊楊柳,聽了那林外鳴鳩,覺得比昔日進長安的光景大不相同,就添了許多淒慘。真個是:野花不種年年發,煩惱無根日日生,有詩為證:

興亡成敗事無憑,花柳春風逞世情。

無限無情山共水,隻堪圖畫不堪行。

韓清一行人眾,在路上行了幾日,恰好是春未夏初,濃陰葉綠,天氣乍熱,景物撩人。蘆英叫竇氏道:“婆婆,我們離了長安,不覺許多日子,雙親年老,不得再見一麵,怎生是好?”韓夫人道:“走了許久日子,還不得一個便人寄封書與親家作謝候安,若要會麵之時,除是南柯夢裏。我和你且到了家中,又作計較。”

婆媳兩個正在絮煩,原來湘子和藍采和隱形跟著他,聽見他兩個說話,知道他尚不回心轉意,便乃變做兩個漁翁模樣,坐在柳蔭之下,朝著他們的來路釣魚。韓夫人遠遠望見他倆個釣魚,就叫韓清道:“你看那兩個釣魚的,比著我們好不快活。”韓清道:“他在那裏釣魚,總是為利,若釣得有魚,便快活;若釣得沒魚,就有許多煩惱,那裏見得他快活?”韓夫人道:“你去看他有魚也沒有,若有魚,我們買他幾尾,做碗湯吃。”韓清便叫道:“漁翁,漁翁,籃裏有魚賣幾尾與我們。”一個搖搖手,念四句詩道:

不願千金萬戶侯,生涯隨分在扁舟。

身閑數頃煙波闊,一飲茅柴醉便休。

韓清道:“你又不是騷人墨客,我問你買魚,到不回複有魚沒魚,且吟起詩來,忒也好笑。”便又叫那一個漁翁道:“漁翁,漁翁,有魚賣幾尾與我。”那漁翁也不回複有無,吟詩四句:

萬頃煙波一釣絲,深山樹密白雲居。

得魚沽酒茅亭下,塵事紛紛總不知。

韓清笑道:“你兩個不是漁翁,倒是清客。”漁翁道:“曳長裾於王門,足將進而趦趄,口將言而囁嚅,做出那許多搖尾乞憐的態度,才叫做清客。我們是非不理,寵辱不驚,清閑自在快活的人,怎麼把那清客來哄我?詩雲:

不謁朱門得自由,五湖煙景任邀遊。

隻愁酒醉顛狂發,推倒天宮白玉樓。”

韓清聽了兩個漁翁的詩,忙忙走到夫人麵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備細說了一遍。韓夫人道:“據這般說起來,兩個漁翁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了,待老身自去問他,看他怎的回複?”當下,韓夫人近前問道:“漁翁,你兩個釣魚,隻該各自一處釣才是,為何同在這一個去處?豈不聞:

兩兩遊魚似水漚,迎風吸浪不回頭。

莫教漁父雙垂釣,此處無魚別下鉤。”

那漁翁也不答應,隻低著頭念道:

綠柳疏蔭擺渡頭,持竿欲上釣魚舟。

身閑名利無關鎖,醉飽優遊笑五侯。

韓夫人聽了道:“好個‘身閑名利無關鎖,醉飽優遊笑五侯。’這漁翁比我們就快活得多了。”又近前一步,叫這一個漁翁道:“漁翁,你家住在那裏?為何兩個在一處釣魚?”這漁翁回轉頭來念道:

渴飲清泉醉便休,四時風月任優遊。

玉堂金馬成何用?石室雲山萬古秋。

漁翁念罷這詩,倏忽問兩個都不見了。韓夫人忙呼道:“韓清,你見那兩個漁翁從那裏去了?”韓清道:“大家都在這裏,不曾看見他去。”韓夫人號天拍地哭道:“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老身今日見鬼了,如何是好?”蘆英道:“婆婆,你且耐煩,青天白日,那得有鬼?這兩個多應是神仙變化來的,我們趕上前去,再作理會。”

果然,一行人眾,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又過了幾處州縣,幾個日子。

看看將到昌黎縣地方,韓清道:“此間離昌黎不遠,孩兒先趕進城去,叫莊客、佃戶把家中廳堂、樓屋,各處都打掃潔淨,然後來接母親、嫂嫂回去。”韓夫人道:“此言極是有理,你快快趲行,不要耽擱了。”

當下,韓清便雇了馬匹,帶了一個從人,飛也似趕向前去。轉彎抹角,穿東過西,趕了一日.才趕得進昌黎縣城,一徑走到朝天橋上,天色已是昏濛濛了。韓清帶住了馬,隻一望時,不見了自家房子,著實吃了一驚,道:“難道這裏不是朝天橋,怎的望不見我家房子?”又道:“莫不是我眼睛花了,連房子也看不見?”又道:“莫不是霧氣漫漫,遮得我眼睛不看見?”心忙意亂,勒馬進得鼓樓巷時,隻見白茫茫一泓清水,那裏有一間廳堂,半椽樓房?更沒有半堵上牆,一條石塊。慌得韓清滿身寒粟起,一陣熱麻胡,隻得跳下馬來,吩咐從人看著。自己尋到巷口住的老鄰舍錢心字家中,問道:“錢老官在家麼?我要借問一聲說話。”錢心宇道:“是那個尋我?錢老爹也叫不得一聲,叫我做錢老官?”韓清道:“我是韓尚書的二公子。”錢心字道:“韓家隻有一個侄兒叫做韓湘,一向去修行,不曾回來,幾年上又養得你這二公子?”韓清道:“老爺養我的時節,難道遣人先通報你不成?別個假裝得,韓尚書是你老鄰舍,難道好假裝做他的公子?你走出來認一認就是,何必嘮叨盤問。”錢心宇果然穿了巾服,一步步走將出來,燈光下看見是韓清,便道:“原來是張二官,你一向跟韓老爺在長安,是幾時回來的?這早晚來見我,有恁麼話說?想是韓老爺死了,奶奶容你不得,趕了你出來,我恰不敢留你,招奶奶的怪。”隻這幾句話,氣得韓清麵紅臉脹,半晌做聲不得,心裏暗暗說道:“早是我不帶了跟隨的進他屋裏,這老狗骨頭一味的噇口開,若跟隨的在麵前聽見了,可不羞死人。”錢心字見韓清不做聲,便又道:“我幾年不見,二官人一發長得齊整,不像昔年模樣,真個是居移氣,養移體。”韓清睜眼看一看,廊下見沒有一個人,便道:“錢老官,我老實對你說,我者爺因侄兒棄家修行不回來,自家沒有親生的兒子,把我抬舉起來做個二公子。以前和我一起的人都沒有了,如今跟著的都是後邊討的,人人叫我是二相公,再沒有一個曉得我是張二官的,就是老夫人也口口聲聲叫我做兒子,蘆英小姐也叫我做叔叔,你老官人再不要提起前話了。”錢心字道:“我老人家一些也不得知,隻說二官人還是張二官,真真得罪了。”連忙捧茶出來與韓清吃。韓清方才問起房屋的事,錢心字把三月內風雷掃蕩的事,細細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