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恓惶沒法,忽然聽得漁鼓又響,隻見一個道童,頭上挽著雙丫髻,身上穿件緇布單衣,手裏拿著漁鼓,肩上馱著花藍,冒著雪走將來,那大片的雪沒有一片沾著他的身上,越顯得唇紅齒白,仙家的模樣,口唱道情,是一闋〔寄生草〕,又是一闋〔山坡羊〕。
〔寄生草〕家住在深山曠野,又無東鄰西舍。隻見些山水幽清,禽鳥飛鳴,麂鹿忙奔。到晚來,人煙稀,鳥聲靜,冷冷清清。做伴的是,樹梢頭殘月曉星。
〔山坡羊〕想當初,有駟馬高車,為恁麼到藍關險地?今日英雄在何處?隻怕要馬倦人亡矣!心慘淒,夫妻兩處飛,更添那雪積。雪積如銀砌,回首家鄉一路迷。傷悲!此際艱難,誰替你孤恓?早早回頭也是遲。
退之看見這道童體貌清標,形容卓異,言詞慷慨,音調激揚,便向著他拜倒在地上,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道童忙用手扯住退之,道:“你是何等樣人?來到這個沒人煙的所在,有恁麼貴幹?”退之道:“我是在朝的禮部尚書韓愈。”道童道:“既是在朝的大人,出入有高牙大纛,後擁前呼。這樣雪天,何不在紅樓暖閣,烹羊煮酒,淺斟低唱,以展豪興?卻為恁單人獨馬,在此走路?”退之道:“我韓愈也是會快活的,隻因侄兒湘子勸我修行,我不肯依他,今日在此受這般磨難,教我望前看不見招商客店,望後不見張千、李萬,單單剩下我孤身,左難右難,因此上要尋一條自盡的路頭。幸遇著仙兄來,借問仙兄,此去潮陽還有多少路程?”道童用手一指道:“前麵就是藍關城了。”
退之抬頭看時,這道童化一陣清風,又不見了。退之忖道:“想是我不該死在這裏,所以老天降下仙童指引我的路頭,不免趲行幾步,尋個安歇店家,又作道理。”偏生雪又大得緊,那匹馬凍得寒凜凜的倒在地上,不肯立起來。退之道:“我因得罪於朝廷該受此苦,馬,馬!你得何罪,也同我在此處受這般饑寒?”隻得慢慢地扶起馬來,整理鞍轡,上馬而行。隻是馬已凍壞,行走不得,一步一顛,幾乎把退之跌下馬來。退之此時也有八九分信湘子是神仙,做官的心也有八九分灰了。
走不上半裏多路,望見一間茅屋在那山邊,便自言自語道:“那間屋不是茶坊、酒肆,一定是個出家人修行的所在,我且前去,權躲災難,卻不是好。”連忙帶了馬到得茅屋門前,隻見兩扇門關得緊緊的,並沒有人聲氣息。退之道:“好古怪,怎的有房子卻沒有一個人在外頭?想是睡著了,或是有病臥在床上起來不得;或是出外抄化不曾回來,或是尋師訪友,或是踏雪尋梅,或被虎狼傷死,或遭魍魎迷魂也不見得。”又自道:“雖然是這樣說,隻是深山去處,不是一個人住的,少不得也合幾個道伴看守房屋,難道沒有一個人在屋裏不成?”退之把馬拴住了,推開門看時,門裏並無一個人,隻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擺在那裏。桌子上放著花籃一個,花籃內盛著許多饅頭,熱氣騰騰,就像新落蒸籠的一般。籃旁一個葫蘆,盛著一葫蘆熱酒。退之正當饑渴時節,拿起饅頭就吃,剛剛咬得一口,猛然想道:“這饅頭好像我生日那一日蒸的一般模樣。”仔細看時,果然是廚子趙小乙蒸的饅頭,那日賞與那黃瘦道人,用障眼法兒把我席上三百五十六分饅頭都裝在花籃裏麵,如何到在這裏?為何還是這般熱的?真是古怪!又道:“那道人原說我有藍關雪擁之災,故此收了我三百五十六分饅頭。待我如今把花籃裏的饅頭細細數看,若是三百五十六分,不消說了;或多或少,不拘定三百五十六分之數,必然是出家人別處化來的饅頭,天教他放在茅屋裏濟我的饑渴。”當下退之將手去花籃內摸出一個,又是一個,摸去摸來,整整的摸出三百五十六分來,一分也不少,一分也不多,乃歎一口氣道:“我有眼何曾識好人,誰知那黃瘦道人真是個神仙,真有仙術。且胡亂吃幾個饅頭充饑,吃些酒解渴。”退之吃得一個饅頭,吸得一口酒下肚子去,便覺得神清氣爽,身上也輕鬆和暖了好些。又自想道:“馬與我同受饑寒,又沒草料吃,不免也把饅頭喂他幾個。”隻見那馬垂頭落頸,眼中淚出,一些也不肯吃。退之看了,好些傷感,道:“張千、李萬被虎咬了去,我隻靠這匹馬做個伴兒,倘若有些蹺蹊,教我怎生區處!”一邊摸著這馬,一邊歎息,不覺天色昏沉,看看晚了,隻得在茅庵中權坐一宵。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