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貶潮陽退之赴任 渡愛河湘子撐船(3 / 3)

退之人馬同到船中,退之坐在中艙,馬在一艙,張千、李萬井行李共占一艙,恰也不覺得船小。那艄公慢慢地搖著櫓,唱著歌道:

亂石灘頭駕小航,急流溪畔柳陰長。歌欸乃,濯滄浪.不怕東風上下狂。

煙波深處任優遊:南北東西到即休。功業恨,利名愁,從來不上釣魚鉤。”

退之聽他唱罷歌,便問道:“艄子,你家住那裏?”艄公道:“我家住在碧雲霄鬥牛宮中。”退之道:“碧雲霄鬥牛宮乃是神仙的居址,怎麼有你的住處?”艄公道:“我比神仙也差個多。”退之道:“既做神仙,為何又撐著小船圖賺錢?”艄公道:

我愛著清閑,駕著隻小船,把五湖四海都遊遍,那裏去圖錢?

退之道:“你曾讀書也不曾?”艄公道:“我也曾懸梁刺股,映雪囊螢,坐想伊、呂,夢思周、孔。”退之道:“你既用了苦功讀書,也曾中舉做官麼?”艄公道:“我也曾插官花,飲禦筵,執象簡,拜金鑾。”退之道:“好沒來由,既登黃甲,做了官,在那裏衙門?”艄公道:“初授監察禦史,升授考功司郎。”退之道:“後來若何?”艄公道:“曆升刑部侍郎,因南壇祈雪有功,轉卉禮部尚書。”退之道:“既做了尚書,為何棄職在此撐駕小船?”艄公道:“隻因朝諫皇王迎佛骨、雲陽斬首苦無邊;虧得百官來相救,夕貶潮陽路八千。”退之低首忖道:“這艄子言語,一句句都說在我身上,就是神仙一般。”艄公道:“大人,你思忖著誰來?”退之道:“找思忖侄兒韓湘子。”艄公道:“我見一個韓湘子,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已作塵中餓殍,倒不曉得是大人的猶子。”退之哭道:“如今死在那裏?”

艄公道:”死便不死,活也不活,不死不活,好似齧缺。”退之道:“齧缺是古得道的,依你這般說,我侄兒也得道了,為何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艄公道:“古人說:‘飽暖思淫欲,饑寒起道心’。若湘子衣食周全,便又思量做官了,怎肯棄官修行?”退之道:“那輕狂的人才肯去修行,若學好的人決不肯修行。”艄公道:

休得笑輕狂,切記美女莊;過得美女莊,才算翰林郎。

說話之間,不覺來到彼岸。退之一行人馬,但跳起船。張千便去慎袋內摸錢,數與艄公時,艄公、渡船俱不見了,也沒有恁麼闊大的河,洶湧的水,端端是一塊平洋大路。愧得退之麵如土色,捉身不定道:“怪哉!怪哉!”李萬道:”老爺不必驚疑,這是上天鑒察老爺忠良被滴,故化這艄公渡船來試老爺耳。”正是:

湛湛青天莫怨尤,忠心為國更何求?

舉頭就有神明在,隻要愚人自醒頭。

退之歎息一會,隻得上了馬,趲行幾裏,不覺來到山林幽僻處,前無村落,後無宿店,四下裏曠曠蕩蕩,沒有一些人煙。正在膽怯心寒,忽然烏雲陡作,卷起一陣大風,吹得他一行人滿身寒籟籟,遍體冷清清,口嘩頭搖,唇青麵白,各各捉腳不往。退之道:“自離長安以來,一路好不焦勞辛苦,受怕擔驚,誰知今計到這廣莫之野,又遇這一陣大風,豈不淒餞。”張千道:“頭光艄公說月到未必有,隻怕風雪來。如今風已來了,又沒有安身之處,如何是好?”退之道:“且帶住了馬,待我作一篇《風賦》,以消愁悶。”賦曰:

冷冷颼颼,無形無影;嗚嗚吼吼,有力有聲。簸土揚塵,摧林折木;收雲卷霧,透戶穿窗。一輪紅日蕩無光,萬點明星皆陡暗。須支間,乾坤罩合,頃刻時,宇宙遮漫。震撼鬥牛宮,八大金剛身側立;刮倒應真殿,五百羅漢眼難開。煽得飛禽懼怕,收毛斂翅,蹲身縮頸樹叢藏;吹得走獸倉皇,撂尾搖頭,戰膽·涼心山下躲。飄飄蕩蕩,三江精怪撞船翻;喇喇呼呼,五嶽凶神衝樹倒。刮倒東洋海水晶宮展,西華山瑪瑙殿搖。響吟吟,趙州石橋兩斷;怒轟轟;雷音寶闊齊塌。隻見補陀山白鸚鵝、紅蓮台擺搖不穩;菩薩院青毛獅、白賴象滾動難拴。走石飛沙,神號鬼哭;天昏地暗,月黑星沉。千年古塔黑悠悠,震動如雷;萬裏江山昏鄧鄧,迷離無主。正不知二郎因恁生嗔怒,使盡翻江攪海威?

退之作賦才罷,張千道:“老爺,風倒息了,又有雪絲下來,教人怎生走路?”退之道:“風既住了,料來需也不大,我們快趲上前尋個人家安歇,又作計較。”張千道:“影也不見一個,那得有人家安歇?”李萬道:“好苦!好苦!前日大叔回家時也曾說來,今日不見他來救我們一救。”張千道:“大叔再三勸老爺棄了官職,老爺不肯信他,他如何肯來這裏救我們?”

說話之際,不覺又走了幾裏路程,不料那雪越發大了。李萬道:“雪大得緊,我們且在前麵竹林中躲一會兒再走。”退之道:“這個去處,如何說得太平的話?就是躲也不為了當,不如快走,尋得一個店家,耽待幾日,等晴了走的才是。”張千道:”人便硬著肚腸,得去,馬又沒料得吃,這般寒冷,如何肯走?”一頭說,一頭走,當不得那雪攔頭攔腦撲將下來,滿脖子項裏都是雪。退之正在愁悶無聊,隻見李萬指道:“前麵林子中間有一股煙氣衝起,恰像有一村人家一般,我們快趕前去討一夜安耽,明日又好走路。”退之依言,狠把馬進欠一鞭,那馬答嗤嗤亂走。

不知果然有人家否,且聽下回分解。這正是:

堪歎凡夫不肯修,不知消息不知休。

若將三百年來算,白了先主幾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