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學士道:“據道人的供招,是今侄公子了。”眾官十分歡喜,拱手道:“韓大人,恭喜公子今日回來。”退之羞慚滿麵,道:“舍侄眉清目秀,那裏是這般憔悴黧黑,不象人的模樣,這道人不過是探聽得學生思念舍侄,故假托姓名來哄酒食耳,豈有是舍侄之理?”便又問道:“汝姓韓,叫甚名字?”湘子道:“學名韓湘,字清夫。三歲上沒爺,七歲上沒娘,虧得叔嬸撫育長成。九歲攻書,十二歲學道,十五歲娶林學士千金小姐蘆英為妻。這便是我的實供了。”林學士哭道:”汝正是我的女婿韓湘子了。”退之道:“親家不要心忙,錯認別人做了女婿,惹人背地笑恥。依愚見首來,這道人想是與舍侄雲水相逢,舍侄將家中事體告訴了他,他記在心裏,特地來家下騙些東西。”林學士哭道:“若不是令侄,說話中間不免露出馬腳來,如何這般詳細得緊?”退之又問湘子道:“汝這一篇話好像我侄兒與汝說的。”湘子道:“韓湘子與貧道一同下山,在路上告訴貧道這些話,叫貧道先來與大人上壽,他遲幾日才回來。”退之道:”據汝說終南山到我這裏有十萬多裏路程,汝知我侄兒是駕船來的?還是乘車、跨馬來的?”湘子道:“苦惱,苦惱!出家人十方施主,就是囤下的倉糧;兩腳奔波,就是馳驛的頭口,那得銀子去雇趁船車馬匹?我兩個手挽著手兒走來的。”退之哭道:“我那兒!你生長在閥閱人家,出入有輕車、肥馬,何曾受這般跋涉,吃這般苦楚,可不痛殺我也!”林學士道:“令侄既是回來,就著人同這道童去尋著他,收拾他便了,何必又添煩惱?”退之又問道:“我侄兒如今在那裏?為什麼不同來見我?”湘子道:“他現在東門外頭,因身上襤褸得緊,未便見大人之麵。”
退之便叫左右:“快取一副好衣服來,同這道童去請公子換了回來。”湘子暗道:“叔父不認得我仙風道骨,我且暫去,明日現出原身與他相見,多少是好。”轉身對退之道:“大人不必著人去請,待貧道去喚他來便了。”說罷竟揚長出門而去。
退之忙叫張千施從所之。恰好轉得一個彎,連道人蹤影都不見了,跑回來稟複退之。林學士道:“明明是仙人下降,韓親家隻管把他當做凡人,真是有限不識泰山。依學生愚見,莫非令侄已成了仙,特特化形來試探我們也不見得?”退之道:“親家,不可信有,不可信無,且待他再來,義著眼看個下落。”這正是:
一別家鄉數載餘,忽然聞信暫疏眉。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當日酒筵散罷,退之愈覺憂悶無聊,焦煩一夜。到得次日清晨,竇氏吩咐張千道:“公子去了多年不曾回家,昨日那道人說領公子回來,添得老爺焦悶,沒做理會。你快去站在門前等候,公子來時竟扯了他進來;若隻見那道人,也扯住他問一個的確,不可有誤。”張千領命不題。
且表湘子因退之不肯認他,他便搖身一變,現出昔日形容,走到自家門首。恰好張千在那裏瞧望,看見湘子走來,一手扯進門裏,叫道:“老爺!夫人!公子回來了!”有詩為證:
十八容顏依舊胎,唇紅齒白鬢新裁。
且教叔嬸重相見,覺得眉頭不展開。
退之與竇氏聽見說湘子回來,真個是喜從天降,三腳兩步跑將出來,扯住他衣服,不住的汪汪淚落,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裏?拋得我夫妻兩個舉眼無人,好不淒楚,你身上怎的這般襤褸,教我看了越發心酸。”湘子道:“叔父、嬸娘,且省煩惱,聽侄兒道來:
我身穿納襖度春秋。”
退之道:“吃些恁麼物件?”湘子道:
我旋砍山柴帶葉收,黃精野菜和根煮,無醬無鹽飽即休。
退之道:“這般食用,有恁快活?”湘子道:
笙蕭不奏,冷暖自由。石鐺內清泉常沸,瓦甌中玄酒時浮。這滋味,無非無是我甘受。
竇氏叫蘆英道:“媳婦,你丈夫回來了,快扯住他,不要放他又去了。”蘆英依言來扯湘子,湘子就閃過那邊。蘆英趕到那邊扯他,湘子又閃過這邊,隻是扯他不著。蘆英道:“婆婆,媳婦扯他不著,怎生是好?”竇氏道:“你且住,有我自留仙。”
退之道:“我且問你,你一向在那裏安身?”湘子唱道:
我住在終南佳境,山水可怡情。鬧來時,漫將仙鶴引;得意處,好把《黃庭》竟。參玄談道,了悟無生,長春自在心緣淨。
退之道:“汝在那裏與何人往來?”湘子道:漢鍾離開壇闡教,呂洞字傳法授道。我嗬,參透玄機微妙,登仙侶,脫塵囂,心散誕,意迫遙。
退之道:“看你這般模樣,也不像個神仙,隨你賣弄得錦上添花;我隻是不信。”湘子又道:
雖不得神仙位,且躲些閑是非。困來時,一覺鼾鼾睡。布衣袍,且把麻絛係。草庵中,飲幾杯甕頭清,總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
退之道:“汝在那山中、怎比得俺做官的快樂?”湘子唱道:
漫說為官好,爭如學道高,無憂無辱無煩惱。山中景致人知少,四時不謝花長在,一任雙九頻跳。壽與天齊,喜得長生不老。
竇氏道:“你去了這幾時,可思想我撫養深恩及妻子被窩中情愛麼?”湘子道:
嬸母恩非小,你兒行常自焦,扯幹就濕真難報。枕邊恩愛從來少。嬸娘,你可勸叔父嗬!休官棄職早修行,免得紛紛雪擁藍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