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不斷變化,命運也在不斷變化。從這條破爛大街走出去,不過三百米,就是繁華的石排大道。石排,在東莞三十二鎮區裏隻是一個小鎮,但它的綜合經濟實力和財稅收入早已超過了我故鄉的臨湘市。一個地方富庶了,垃圾也更值錢。這裏也是東莞名勝古跡最多的一個地方,如塘尾古村落,燕嶺摩崖石刻,康王廟,龍眼崗貝丘遺址,還有石排濕地公園,東莞生態園。旅遊的人多了,扔掉的廢品也多,那些礦泉水瓶、易拉罐都是好家夥。他一個收破爛的,看著每天都能收來這麼多破爛,也感到生活十分滿足。要說這日子,每天可以喝酒吃肉,還有什麼不滿足呢?現在,也有很多人叫他破爛王。破爛王也是王,在南方拾破爛發了大財的絕對不是傳說。就在我住的那個小區裏,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就買了一套依山傍水的房子,還帶花園。我的高中同學馬誌貴在佛山拾破爛,買了房,還買了車。李長生暫時還趕不上他們,但也有了不可小覷的實力。憑他現在的實力,不用拾,可以包,一個人包下一個小區的破爛回收,如果有更大的實力,他甚至可以包下一個工業園。這樣的工業園在東莞很多,一個石排鎮就有石崇工業園、龍崗工業園、埔田工業園。一家廠子裏一次大檢修拆下來的家夥,就價值幾十萬。到了這程度,你就是最高層次的拾荒者。但收破爛的發了財,也還是收破爛的,就像一個農民在城裏打了半輩子工也還是農民。說到這裏他笑了,豁達,卻又分明帶著一絲苦澀。他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幾年了,幾個孫子都是在這裏生的,可戶口都落在老家的村裏。現在,村裏還有他們家的承包地,一家老小進城後,他家就把田地托給親戚和鄰居照管,但如今村裏一大半人都在外地打工,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小孩,想管也管不了。有的田地就荒在那兒了。每次想到屬於自己的那片土地,他覺得心裏也是荒的。
這收破爛的屋子是他租來的,很偏僻的一間破房子,每月租金一千五。他兒子和女兒女婿又另外租了房子,一家十幾口都住在石排,收破爛的住在收破爛的房子裏,賣舊貨的住在賣舊貨的房子裏。我忍不住問他們是不是該在這裏買個房子了,這裏還有很多高尚住宅區,錦繡江南別墅區,碧水雲天住宅區,這些他們買不起,但我估摸了一下他的實力,他至少買得起一套城裏人不想再住的二手房。他很厚道地點了點頭,但他還在猶豫和觀望。現在廣東,暫住證改成了居住證,但辦一個居住證比辦暫住證手續複雜多了。最直接的問題,就是他幾個孫子上學的問題。還有一個問題,金融危機。沒想到,一個拾破爛的居然跟我談起了金融危機,而這危機對他們的直接影響就是廢品價格下降了,物價上漲了,生意沒以前好做了。這也是他還在猶豫和觀望的另一個原因。如果這營生幹不下去了,他們又在這裏買房住下幹嘛呢?看著他茫然的臉色,我忽然問了一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如果他實在幹不下去了,是不是想過回家種地?如今上麵取消了農業稅,還有種糧補貼,種田的收入其實也不差啊。他一聽就笑了,問我,你很久沒有回去過了吧,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在鄉下種地,再怎麼也不如在城裏打工拾破爛。停了,他又告訴我,他不光把自己一家人帶出來了,現在我們那個村,有上百人就跟著他在這裏拾破爛。這話又讓我一陣慚愧。我看著他,這城市背後的拾荒者,這個隻剩下半條命的人,他依然在不經意間改變著一個村莊的命運,而我除了不停地不合時宜地追問著,到底又能改變什麼呢?
他手上的動作一直沒停,那隻舊開水煲已經被他擦亮了,他的眼裏開始閃爍出鋥亮的光澤。我又感到一陣眼花。陽光照耀著,不是青銅,是不鏽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