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驚心動魄的一個瞬間,變成了他現在的微笑。他說,如果是別人,立馬就變成一具屍體了,但他卻奇跡般的活了下來,一條命摔死了半條,撿回了半條。你說是不幸,還是萬幸?他這樣問我。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如果說天空曾經撕裂,現在一切又已回複如初。看得出,這個現在和蚊蠅與破爛垃圾生活在一起的人,顯然比我更有愉快的心情,也有更堅強的免疫能力。他對這個世界連同命運沒有任何怨恨,隻有感恩,他說,他這半條命能夠撿回來,多虧了那些石匠兄弟給他輸血,他甚至很感謝那個采石場的礦主給他付出了那麼多的醫藥費。他其實可以什麼都不幹了,就像個廢物一樣被那個礦主養著。他沒有。他覺得自己還不是廢物。他再也不能給別人打工,這半條命沒人要他了,但他自己可以給自己打工,他自己還需要他。他覺得,這剩下的半條命,幹別的不成,但拾拾破爛還可以。就這樣,他把自己從一個啃石頭的人變成了一個在垃圾裏討生活的人。這不是命運的改變,而是一種順從。他從沒想過要同命運做鬥爭。如果真有什麼命運,你就隻有接受和順從。他覺得。
拾荒也是永恒的事業,隻要有人類,就會有垃圾,就會有人在垃圾裏討生活。剛開始,他每日裏拄著拐杖,撐起自己剩下的半條命,在大街小巷裏到處轉悠,拾荒,收破爛。慢慢地,他又悟出了一些門道。拾荒也是一個行業,有句行話說,刨不如撿,撿不如運,運不如換,換不如收。還有一句他沒說,收不如偷。他也偷過。他第一次偷來的是一隻窨井蓋。他把這家夥偷來了,他目光呆呆地看著那個鐵疙瘩。他必須把這家夥敲打碎。它又厚又硬,鑄鐵的,上麵還印著文字和花紋,像一個碩大無比的硬幣。凝結在上麵的還有一層水泥的硬殼,敲起來很用力,但不能弄出太大的聲響。他把錘子裹在一團破棉絮裏,從窨井蓋的邊緣上開始敲。響聲沒有了,可敲起來相當慢。敲下一小塊,他的虎口就開始震得發麻。他告訴我,他偷了十幾個這樣的井蓋,如果不是突然發生了一件事,他可能還會偷下去。
那件事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她太大意了,沒有看見馬路邊綠化帶裏那個沒有蓋子的窨井,她不知道一個兩米多深的窨井已經變成了城市陷阱,她可能還在蹦蹦跳跳地走著呢,一下就跌下去了。我的老鄉李長生沒有看見一個孩子是怎樣跌下去的,但他看見了一個孩子是怎樣救上來的,那個過程異常肮髒和複雜,一些熱心的路人和迅速趕來的消防警察差不多用了半天的時間,才把一個臉上、身上沾滿了爛泥,渾身淌著汙水的小女孩救上來。她渾身發抖,就那麼髒乎乎地摟住她媽媽,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怕!我怕!這聲音很小,但他聽見了。他也看見了,看得很清楚,一個母親,一邊不停地哭著一邊給女兒擦著臉上的爛泥,她的眼淚像水一樣流了出來,流在女兒臉上,一個泥猴般的小女孩漸漸變得幹淨了。一個幹幹淨淨的漂亮小女孩,是那樣惹人憐愛。那天,很多人都在圍著那個沒有蓋子的窨井看,都在問,這是誰幹的?而我的老鄉李長生後來一直都在吃力地回想,這件事到底是不是自己幹的?
從那以後,我隻剩下半條命的老鄉李長生再也沒有偷過窨井蓋了。他知道還有很多人在偷,偷井蓋,偷河邊的不鏽鋼護欄,偷天上的電纜和地下的光纜。還有一些工廠圍牆裏麵的人和圍牆外麵的人串通起來偷工廠裏的廢舊鋼鐵。這是無比強烈的誘惑,很多拾荒者一夜之間忽然發了橫財,這些詭秘的內情他都知道,很難說他內心裏沒有這樣的蠢動,但他把自己結結實實地按捺住了。他製服了自己。現在,他也算是這裏一個高層次的拾荒者,一個廢品收購者。幾年前,他把老婆、兩個兒子和女兒女婿都帶來了。這已是一個拾荒家族,而且是一條龍經營。他與老婆分工,老婆上門收購時,他就坐在這裏,等人問價,討價還價。這世界上其實沒有什麼真正的廢品,在拾荒者眼裏,所有的垃圾都值錢。他大兒子開了一家舊貨店,這是從拾荒這營生中直接派生出來的一個行業,很多人家扔掉的破爛兒,看上去很髒,其實隻是蒙上了太厚的塵垢,刷洗幹淨,修修補補,上上油漆,又可以派上用場了。這些東西城裏人不會買,但那些打工仔打工妹都來買。一些被人當廢品賣掉的書籍裏,有時候還夾著存折,有時候還夾著一些年代久遠的鈔票。這些早已不能在市麵上流通的鈔票進入收藏領域,價值千金。存折他會給人家送回去,但這些鈔票他很少送回去。他覺得這是對那些敗家子的懲罰,你把祖宗留給你的書都當廢品賣掉了,你活該!但他一直拒絕收井蓋,哪怕你已經敲碎了,他也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