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光頭,”趙勇已經喝得麵紅耳赤:“假如我有事的話,你就幫我去照顧那個長發妹,她等我太久了。”
“勇哥,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你想一想,她那個樣子,還能看上我?”
“怎麼看不上?”
“人家說她去過舞廳陪人,少了一分也不行!”
“不可能吧?”
“不是我喝酒醉胡說,勇哥,我們這些放排人,找老婆就得有那麼一點,別人看了惡心,丟在家裏放心!”
“死你個光頭,”水壺罵了一句,他也不勝酒力。但無論如何,時間總是在慢慢地流動。雨還在繼續下,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突然間,趙勇和光頭聽到楊發的喊聲:“阿勇——光頭!”
趙勇還沒轉過神來,隻覺得竹排似傾斜一般,此時,轟隆隆的巨浪已經撲上竹排。趙勇衝出茅棚,還來不及叫一聲“發哥”,就被一個巨大的浪頭掀翻在竹排上,然後,又一個巨浪掀來,趙勇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上,他慢慢蘇醒過來,睜眼一看,雨停了,他正躺在江邊的放鴨棚裏。忙問一聲:“發哥呢?”
這時刻,天崩了,地陷了,光頭和水壺又立即號啕大哭起來。趙勇一切都明白了。他好不容易站起來,看到鴨棚外的楊發,緊緊地閉上眼睛,躺在地上,他艱難地朝發哥走去,到了他身邊,雙腿跪下,竟然哭不出聲來。
烏雲還像馬群一樣在頭頂狂奔亂湧,毫無目標地打轉轉悶雷不斷地在馬群中炸響。許久,趙勇抬起頭來看看天空,他感到身子骨散了架,靈魂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他,剩下的隻是一個人的空殼了:“哎,老天怎麼這樣地不公平,早早地把發哥收了去,往後曲麗嫂子怎麼辦?村裏人用汗和血栽成的竹子,現在全讓江水吞沒了。他們的日子又怎麼過?”
一連串的問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苦娃鳥在江邊的田野上“苦娃、苦娃”地叫個不停。
光頭木然地走到趙勇身邊,他已經拿不出什麼好主意,按照木美村的習慣,在外麵死亡的人,屍體是不允許抬進村的。既然是這樣,幹脆把曲麗嫂和孩子接來,就在這江邊找個地方,把發哥下葬。免得留得久了,屍體變腐。他把內心的想法告訴趙勇,趙勇搖了搖頭,說這樣不行,發哥還是要回家,哪怕是回到村上,也就是回了家。幾個人這麼一商量,便在江邊砍了兩根木頭做擔架,在不到中午時分,把楊發的屍體抬到木美村的村口老榕樹下,然後趙勇親自去找曲麗嫂子說說發哥的事。
天依舊陰沉沉的,絲毫沒有一點生氣。從村口的大榕樹到楊發哥家不過幾百米遠,但此時的趙勇卻感到這段路怎麼這樣遠這樣長,他似乎走了一天,一年,都還沒看到那座低矮的瓦屋。然而,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馬上走到曲麗嫂子麵前,第一句話又該怎麼說呢?要是說,發哥已經去了,是因為山洪暴發,狂風巨浪……說再多的理由,這個柔和的女人是聽不進去的,她將如五雷轟頂倒過去,她將再不能醒來,她將……趙勇想到這裏,旋即把思路夾斷,像剪斷一根電線一樣,不讓電流流通。如果跟她說,發哥受傷很重很重,現在就躺在村口大榕樹下,她肯定要馬上去見他,而一旦見到了他,她會是怎麼樣呢?想著,便來到了那座矮屋前。他停下腳步,不敢向前挪動,倒是曲麗首先發現了他,急忙問道:“阿勇兄弟,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趙勇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慌忙中說:“嗯,啊,是這樣的……”
“哎呀,外麵有風,進屋說吧。”
“不,嫂子,我我我……說,說,發哥昨天晚上不曉得突然得一種病,很重,很重。”
“他現在在哪裏?得病為什麼不趕快送醫院?”
“是這樣,他很重,很重,現在在村口的大榕樹下。”
“啊——我的天啊!”曲麗說著,徑直朝村口的大榕樹瘋似地跑去,等到趙勇回過神來,追了上去,曲麗已經跑到了大榕樹下。
她看到了楊發,看到了他烏黑的臉,緊閉的眼睛,沒有血色的嘴唇。她雙手抓住他的身子猛烈地搖著,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楊發的名字。半晌,她再也喊不出聲音了,她再也哭不出聲音了,隻見她呆呆站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像斷了線似的從眼窩裏湧出來。榕樹下,不知情的人圍來,不久便圍個水泄不通,不知道是誰提了個醒:還不趕快把曲麗架走。一時間,女人們一湧而上,把曲麗攙走了,榕樹下,暫時如死一樣平靜。
末了,村上幾個老人一碰頭議論,說楊發是屬於在外跌死的,一定要請法師來做一點道場,為他升到天堂開一條路,為他打開進天堂的大門,免得讓他成了野鬼,流落山野,他會摸家摸戶地討飯吃,討酒喝,到時輪到誰的頭上也不曉得!
在木美村,長輩人的話就是法定了。趙勇說服了老父親,把那副棺材讓了出來,把楊發裝了進去。趙勇、光頭和水壺,還有幾個生前的好哥們又湊了些錢,請了法師,在大榕樹下又是敲鼓,又是念唱人們聽不懂的詩句,一直折騰到下半夜,在天快亮的時候,便把楊發的棺材抬上了木美山。
日子總是按照它的慣例,在日出日落中不緊不鬆地把每一個白天和晚上甩掉。就在楊發死去一個月的那一天,趙勇、光頭和水壺結伴來到他的墳前,燒了三柱香和幾疊紙錢,然後三人便發誓:“發哥,你就安心地去吧,以後嫂子和侄女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們會像你活著一樣來關照嫂子和侄女!”
此後,日月嬗變,好多人都以為眼下世風變了,人與人之間不知為什麼都變得冷漠起來,但在木美村,在趙勇、光頭和水壺這些人身上人性的真情卻像竹筍一樣,一天天地張大,一天天地生葉。
因為山洪暴發和狂風把竹排打散了,趙勇把自己準備結婚的錢全部拿了出來,分送給村上竹子損失的人們。這樣放排人變成一窮二白的一族人。等了六七年的長發姑娘也給人捎話來跟趙勇說:她去廣東打工去了。趙勇心亂如麻,這人生怎麼弄成這樣,自己的命都難養活,還能養得起老婆麼?然而,他還在默默地履行自己的承諾:快到九月的一個早上,他去借六百塊錢,然後來到那間矮屋門前,待到曲麗出門的時候,他就迎上去,說:“嫂子,侄女到九月就讀書了,你拿點錢去給她報名吧。”說罷把錢塞到曲麗的手上,還來不及聽曲麗的感謝話,便轉身子走得遠遠的了。
一夜秋風,把南江河的水麵吹皺了。那天,聽村長說,木美村的每一戶人家都可以免費得到500兜竹子來種。村長還特別關心曲麗母女,多給了100兜,說是關照關照她,因為楊發在世時,為村上人辦了不少好事。光頭知道了,就去找趙勇商量,看怎麼處理。但是,他找遍了全村,也沒見趙勇的影子。
其實,那天趙勇正在發哥的自留山坡上幫曲麗挖竹兜坑。兩人在夜色降臨之前,都早默默地挖著,誰也沒說一句話。曲麗有時偷偷地看著趙勇一眼,他那粗壯的胳膊,肌肉突起的胸脯,又勾起她好多心事來:要是楊發還在,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趙勇看個夠。但是,現在楊發不在了,她變成寡婦了,她怎麼好意思跟一個沒結過婚的小夥子在一起呢?如果不是為趕種完這些竹兜,她真的不希望他來幫助自己。他一來,人家長發妹怎麼想呢?寡婦門前是非多,難道寡婦地頭就沒有是非不成?然而想是這麼想,理是這個理,但是,有時曲麗又真想多看趙勇幾麵,仿佛看見了趙勇,她就有一種力量,她那死去的靈魂,就會重活過來。她感到,女人怎麼會產生這種感覺呢?
黃昏降臨了,曲麗不好意思地給趙勇遞去一張毛巾:“阿勇兄弟,擦擦汗。”
“不礙事,你擦。”趙勇看了她一眼,沒有接過毛巾。
“那我們回去吧,剩下的坑,明天再挖。”
“不,你先回去,煮飯給侄女吃,我一個人挖完了再回去。”
“你今天累了一天,說什麼也得在我家吃一頓飯,沒有什麼感謝你,吃餐把飯也是我的一片心。”曲麗不好意思地說。
“那好吧,你回去煮飯。”趙勇往自己手上吐了一口唾沫,依舊不抬頭地挖著。
曲麗回家了,一路上,她感到那些野花都在為她開著,她的心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好過。
等到黃昏像一張巨大的棉絮把木美村蓋得嚴嚴實實,隻透出家家戶戶升起的嫋嫋炊煙。趙勇挖完了最後一個竹兜坑,便走下山來,朝曲麗家走去。曲麗不知什麼時候就早早地站在自家門口等著。當她看見了趙勇的影子的時候,他卻被桔子樹後閃出一個人來把他攔住。接著,她隻好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談話的聲音:
“趙勇,我等你有六年多了吧?”
“對,有六年零三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