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再一次選擇,一定是完全獨立的。杜琴芳發誓。

宋洪波的出現是個意外。

那晚杜琴芳值班,忽然呼啦啦來了一群人,連科室戴主任都在其中,為一位年輕的病人。病情並不複雜,是酒精性肝損害。戴主任對杜琴芳說的第一句醫囑是:先輸一瓶甘利欣。

宋洪波麵相俊俏調皮,講話也風趣,看到杜琴芳的第一句話是:林妹妹來了。他不抽煙,杜琴芳第一個注意到這個細節。他好酒,也貪酒,應酬多。他是本縣第一農藥廠的副總,他父親是老總,省人大代表。他還好賭,每天住院,如果有一個人陪他,必定是“發卡檔”。如果有兩個人陪他,必定是“點牌”。如果有三個人陪他,必定是“八十分”,他一隻手輸著液,就在床上賭,都是現兌現,而且是數目不小的現金往來。其他醫生護士都在談論他,杜琴芳都順帶聽在了耳中,沒進去心裏。但宋洪波硬要往她心裏去,不由得她作主。整個科室,甚至整個醫院,都知道了這件大事,院長都出麵來跟她講好話了。意思很明確:你是未婚單身,你有權利。

有權利不錯,可以獨立選擇了。但反對的聲音更多,家人都反對。老爸第一個,他的理由很有意思,說男人該寧嫖不賭,賭的男人更具有危險性。周玉梅媽媽也反對,說,他是那麼佳相的小夥子,眼睛笑啊笑,惹女人親,你駕不住他。好朋友也不信,你有過婚姻,除了好看,什麼都沒有,他呢,什麼都有,是硬通貨,為什麼看上你?

反對聲響激起了雄心,杜琴芳想要一次獨立選擇。幹脆當麵鑼當麵敲,約了宋洪波單獨麵談一次。宋洪波說,好的。我來定地點時間。

這已經是半年以後的十月份了,所謂豐收的季節,杜琴芳已經被調動到醫院辦公室,做了科員,日常工作是幫助主任寫點文字,發發通知啊,科室之間串聯一下啊,有文娛活動做主持人等等,比較閑散,這是宋洪波的功勞。大概是18日,一大早,宋洪波開著“普桑”來到父親家門前,說,今天可以認真談談了。車往西半個小時,來到一個集鎮,在往北去,是一條土路了,走了有一刻鍾,忽然冒出一道嶄新鐵門,門口掛著牌子:XX化學有限公司。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幫人,都穿得十分正規體麵,紅綢,鞭炮,炮仗都齊了,好像是要開業剪彩。果然,“普桑”一停穩,過來幾個人,都很麵熟,似乎是陪著打牌的幾個人,一邊叫著宋總,一邊叫著嫂子,把他們拉到了紅綢的中間,就聽有司儀在喊:XX,……,公司,開業……典禮,現在,……開始,……。

元旦的時候,杜琴芳有孕了,她自己比誰都高興。家人朋友都催著他們舉辦婚禮,杜琴芳自己倒是不急,她寬慰所有人說,孩子在肚子裏了,這比任何形式的婚禮都隆重。每天挺著肚子去醫院上班,都在身後指指戳戳,杜琴芳一概不理,心裏美著呢。

春節剛過,宋洪波忽然失蹤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直到半年之後,他在長沙被抓,原因是農藥製假,大片糧食受災,受刑十年。

宣判的那天,杜琴芳也在庭下。

每個人都用同情,憐憫,慈悲的目光看著她,不發一言。

坐在一旁的杜琴芳,撫摸著龐大的肚子,內心並無悲傷,隻有一個念頭像繞頸的臍帶,有窒息的前兆:我要做母親了。

叁,營分證

母親的一切都是謎。

許衛軍的“五七”在正月十二,杜琴芳獨自去上的墳,燒了一條“紅塔山”給他。從公墓回家的路上,回頭看看整個山頭,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墳墓,忽然問自己:母親,會不會就在這其中呢?如果不在這裏,母親究竟去了哪裏呢?

父親平靜地看著她,依然是那句話:會知道的。

自己結婚的那年,父親也結婚了。謎似乎有了一點底。以父親的條件,完全可以找一個條件更好的,父親找了一個識字不多,沒有負累的女性。杜琴芳覺得,那謎又稍稍攏起了大門,更讓人不解了。

解或不解都不重要,自己犯死相,照顧周到無比的,就是這個叫周玉梅的媽媽。陪著自己哭得最凶的也是她,她沒有孩子。

許衛軍死後,那套房子成了矛盾的焦點,許家認為該歸還他們。是周玉梅媽媽親自出馬,跟許家去談判,每句話說出去都像飛刀,硬是談著把許家人判出了局。

還有就是現在,自己即將生養了,宋洪波卻進了牢房。關鍵在於,自己跟宋洪波並沒有結婚,這個孩子該不該生?宋家是哀哀懇求,父親是堅決反對。周玉梅媽媽懂得她的心思,說了一句:不就是多張嘴吃飯麼!

女兒叫杜洪芳,宋家人反複懇求,想著姓宋,送來無數東西,周玉梅媽媽說:一樣不收。全部退了回去。女兒還是叫杜洪芳。

洪芳五歲,要讀幼兒園了,麻煩來了,非婚生,沒有戶口,找了很多人都無法解決。同時,杜琴芳所在的供銷社老樓要拆遷了,開發商是縣城最大的安康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法人代表也姓杜,叫杜崇遠。委托的拆遷公司一直談不攏,最後杜總出麵來談,遇見了杜琴芳。

至多隔了一天,杜崇遠來到醫院,說有大事相商,坐上“奔馳”去往鄰縣,車上兩人未有交流。車到一座深山的小廟前停住了,廟小菩薩不小,寺名寶象莊嚴:正見。一副對聯有點意思: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行至最後進的禪房,有一位高僧親自來接。杜崇遠報上了杜琴芳的生辰八字,高僧用毛筆寫在紙上,拿到後廂去了。很久高僧出來了,臉上頗含喜意。杜崇遠雙手合十感謝,帶著杜琴芳出來寺廟。這回不同了,在車上,杜崇遠話很多,從他的創業一直說到目前的煩惱。杜琴芳一路點頭,不知究竟。最後,杜崇遠說出了他的想法,杜琴芳回答:我要回去跟女兒商量一下。

杜琴芳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說回去跟女兒商量,女兒才五歲,能明白多大的道理呢?

不久,杜琴芳的頭像成了安康公司廣告畫冊的封麵。再不久,杜洪芳順利地上到了戶口,進了縣城最好的幼兒園。再不久,供銷社的老樓也拆遷了。杜崇遠建議,用這套小戶跟父親的平房,換兩套中戶,在一個單元,一個在一樓,一個在五樓。這五樓,也是杜崇遠的逍遙樓。

這一回,杜琴芳依舊說要跟女兒商量。不懂道理的女兒當然同意,最懂事理的父親堅決反對。他不肯住到新小區,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讓新房獨自空蕩。當杜琴芳有念頭從醫院辭職,來跟父親商量,父親一氣之下,“心梗”發作住進了醫院。

那個夜晚有點冷,杜琴芳探視父親剛下住院大樓,一個影子忽地晃了過來,堵住了去路。她的手裏捏著自己,是畫冊的頭像。她一直不開口,雙眼直盯自己,門簷的燈又不是十分明亮,她的臉凹凸不平,表情混亂,像偵探片的疑犯,忽然講話是哭聲:“琴芳,我的親乖乖!”

杜琴芳被她嚇得連忙小步直退,忽然,一個定步,恰好停在最亮的燈下,回身盯著她看,再看,似曾相識,再看,恍然夢中,正像無數次夢到的一樣,也像無數次夢裏一樣,無法開口說出那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