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跟我說,她大學沒讀完就輟學了。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不想明白,所以有次我說,小桑別跟我說這些好嗎,對我來講,你是小桑就好了。小桑又看著我,一塵不染又耐人尋味的眼神和笑意。
但我對火車站與小桑之間的關係是充滿好奇心的。有幾次我問及,她都緘口不言。當我不再抱有獲得解釋的希望時,有一天夜裏,天空中飄著毛毛細雨,寂靜的夜空中,突然響起一聲悠長的汽笛聲時,小桑神色喜悅又充滿憧憬地說,阿火,我想坐火車周遊全國,我要在每一個一眼就喜歡上的地方住上一小陣子,我要清晨、正午或午夜走在那些陌生地方的陌生街道上,像現在這樣,仰頭看著天空。我說,你可以去啊。小桑的眼光掃視在夜空中,似乎在捕捉汽笛劃過的痕跡。
我想了想說,小桑,其實你可以去工作的,等攢夠了錢。
我不想,小桑說,就像我不想讀完大學一樣。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小桑。我認真地看了她半天說。
小桑隻是一如往常,以她慣常的笑容回答了我的疑問。我捉摸不透也理解不了的小桑。
讓我覺得幸福的是,除麵向我之外,我從未看過小桑露出笑臉。我始終覺得,小桑的笑容裏顯露了她的內心,但我卻始終與其隔了一層油膜,我看不清,也找不到可以穿透的節點。或許是這一天開始,我愛上了小桑。看著對我笑意洋洋的小桑,有時我真的覺得她就是那聖潔的女神,這種說法,隻有麵對過聖潔女神或者發現自己突然愛上了一個女人的人,才能感同身受。無論如何,一切不需要問,一切也不需要知道,疑問和探究在小桑麵前都是愚蠢而庸俗的。
阿倉不厭煩小桑,但他覺得無法理解。他為小桑精密計算過,工作兩年,她的願望就能自己去實現。老實說,我和阿倉一樣不理解,但不同的是,我不會對此刨根究底。阿倉問我,是因為小蘇嗎?
阿倉顯然也看出了她們的共同點。我無法否認,但肯定不是最主要的。小蘇是我和阿倉來到禾城的直接原因,是她,讓我們在三麵有牆的框架內幾乎度過了一個寒冷的整個冬天。同樣是她,讓我遭遇柏萬,進而遭遇到小桑。
我朝阿倉緩慢而堅定地搖搖頭。我不想、其實我們也很少提到小蘇了。我無法理解小蘇在那天晚上說她要離開我時那麼冷靜和絕情。當天晚上,她就走了,除了隨手的挎包,她什麼都沒帶,包括她曾視若珍寶的那些衣服、飾物和香水。她去了另一個男人那裏。我同樣無法理解,當打抱不平的阿倉把那個男人揍得軟癱在地,最後被診斷為胸部三根肋骨骨折時,站立一旁的小蘇居然跟我一樣冷眼旁觀。在那男人嗷嗷的叫痛聲中,小蘇目無表情地對我說,你們走吧。她的語氣就像對我說“我要走了”一樣令人無法難受,因為你在她和自己身上都將不會找到可以打擊的對象。在我們之間,她似乎再沒有什麼問題要解決了,她不憤怒,不鄙視,她或許隻是因此認為內疚已經抹平了。是我和阿倉幫助了她。從這一刻起,我知道正如我在小蘇心中一樣,她也立即從我心中消亡了。這已構成刑事犯罪,我和阿倉隻有逃亡。
但絕不是隻因為這些。小桑是一個會被我突然愛上的女人,不需要理由,也不可能找到理由。
柏萬是守信諾的,他給了阿倉十萬。阿倉與我心意相通,他轉手就直接把這些錢轉給了小桑。但柏萬讓阿倉帶話給我,一次性的,到此為止,我如果不想繼續撐下去,願意做的人比比皆是。
阿倉問我,怎麼辦?
我幾乎是放肆地笑起來說,阿倉,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小桑會高興的。
小桑來看守所看我。二十分鍾的時間,我們幾乎相對無言。小桑的眼神依舊飄忽。我總是害怕她的這種樣子,她的眼神不著一物,但你卻感覺與她之間的所有空間之中無處不是她的眼神,把一切清洗得一幹二淨,一塵不染清澈無比又萬事皆休,這個世界隻剩下她了。小桑的眼神讓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長時間地看著我,我從她的眉宇之間第一次瞧出了另外一種情緒——焦慮。探視快結束時,小桑才開口說話,阿火,你為什麼要這樣。這不是一個問句,聰明的小桑明了一切。她說話的口吻像剛進來的第一秒鍾時向我頷首一樣,激切而溫婉。她沒有責問與讚賞,沒有熱情與漠然,她像個塵世之外的仙女,考究前生與來世一樣的自我叩問。她不需要回答。
我笑起來,炙熱地看著她說,小桑,你看你的眼神。
即使空寂的屋內都是小桑的眼神,但她不可能看見。正如我愛小桑,但小桑不知道一個像我在塵世曆盡苦難的人愛她什麼一樣。一如阿倉。阿倉曾多次詆毀我不著一物的愛情,他用的“虛無縹緲”的字眼其實再合適不過了。有一陣子,我很想告訴他,如果他也看到小桑淩晨時分在月台之上聚光燈下漫步的樣子,他就明白了。聚光燈逼人的光線投射到冰凍的地上,像皎潔、淒清的白月光,連紙屑、散落在地的雜物也幻生出美感,連周圍黑黢黢的鐵軌以及隨鐵軌一同延伸向遠方的黑色虛空也被月光下的小桑賦予了一層層神秘而沁人心脾的美。連鐵路工人與乘警嚴肅而麻木的臉龐與僵直又軟遝遝的身軀也散發出朦朧而若有似無的夢幻般直滲人心的美來。因為小桑,周圍所有候車的人都像身處童話之中一樣柔和無比。我曾鬥膽向小桑誇讚過她月光下的舞步,但她隻是含義不明地撇撇嘴,帶著一絲輕微的幾乎不可捉摸的倔強說,她不是在跳舞,隻是在漫步。沒有人會理解我對小桑的愛情,不僅是阿倉,甚至包括小桑。
再也無話,二十分鍾的會見時間,小桑留給我的,讓我可以在勞教所冰冷的鐵柵門前,倚著牆角長久遠眺層樓之上那自由的陽光時溫暖自己的,隻是這一句話。當然,還有那個淩晨時分,小桑的漫步之後,火車駛來,帶著許多夜行人的夢境。小桑和我上車。在擁擠的車廂裏,我們因小桑寂寥的存在而顯得無比妥帖和安寧。我們計劃去雲南麗江,最後卻直接去了中緬邊境。我們在雨中登那座不高的無名小山。春天,雨意闌珊。小桑沉思漫步跳舞,漫天的霧中,我們看不見底下的塵世,我站在小桑身邊,把心全部交給她,卻若即若離。小桑說,她想永遠站在這裏。我說,我要在這座山給你搭間茅草屋。小桑默不作聲,我靜靜地看著她。很久,她又說,住進來前,我還要坐火車走遍中國。
半個多月之後,我終於站在了被告席上。法官們嚴謹的神色讓我心慌。哼哈二將一般兀立我兩側的法警真讓我自覺成了罪犯。檢察官在毫無生氣地宣讀著對我的起訴。我才得知,那個被撞的女人已經死了。他的丈夫第二天淩晨從五樓病房的窗戶上跳了下去。檢察官漠然地讀著下麵的話:在寒冷的冬天清晨,我們觸摸到他已經停止呼吸的身體,仍感覺到燙手無比,他的全身在死去多時之後仍然被仇恨與憤怒之火燒得通透、深紅。特別是他的眼睛,圓睜,怎麼也撫閉不了,那是令人徹骨寒冷的炙熱控訴,那裏,直到我們見時,仍在汩汩流淚。
柏萬會罪有應得的。
我想知道,那個可憐孩子的下落,但他們隻字未提,除掉公訴書最後請求撫養費時才似乎萬不得已添加一筆。正如小桑所說,人,總是找不到活著的重點。
旁聽席上隻有阿倉。小蘇不在,小桑也不在。
當法官宣判我三年牢獄的時候,正如我所預料的,阿倉蹭地站起來。他碰倒了前後兩張和教堂裏一樣的長椅,瘋狂地叫囂,不是阿火,是柏萬,阿火是無辜的,他是個冒牌貨,他是頂罪者。他是無辜的。阿倉在莊嚴的法庭上嚎啕大哭起來。
幸好,阿倉就此給法官的解釋是我被迫,而不是出於愛情。否則,會讓人們發笑的。也會讓一年前的我們發笑。一年前,在遭遇小桑之前,我已經不相信愛情。
這並非是個惡有惡報的故事。但柏萬最終還是被繩之以法。於此,我才得知,柏萬此前已因逃稅罪被判過緩刑,這可能是他一直不敢親自前來而尋找我這隻替罪羊的基本動因。如阿倉所願,我不會再因交通肇事而受刑罰。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我還是被投進監獄,六個月,理由是犯有包庇罪。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鐵柵門外的白雪已幾乎完全融化,地麵又顯露出一成不變毫無生氣的青灰色來。尚未融化的雪也被一堆一堆地掃到角落裏,表麵已和肮髒的塵土無異,但我仍從縫隙裏看到雪滴在陽光下歡快地閃光。它們在陽光下盡情而落寞地跳舞,像那夜白月光下聖潔的小桑。
在這樣的午後,我讀著小桑的來信:
阿火,我又在去麗江的火車上了。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會臨時改變主意,直接去那座邊境小山。那山上有千年修竹,又有簇新的嫩枝。可惜你不在我身邊,我想你阿火。阿火,我期待著你出來,你帶著我周遊中國。我牽著你的手跟著你。我們坐火車。阿火,你知道嗎,你實現了我的夢想。阿火,聽,火車在飛。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方曉,男,安徽安慶人,1981年12月生,法律碩士,從事過教師、律師職業,現為法官,居浙江。小說散見於《中國作家》、《山花》、《長城》等雜誌,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2009中國年度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