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愛小桑(2 / 3)

矮個子警察讓阿倉回去籌錢,他伸出一隻手說,至少準備這個數。我得跟他回派出所,他毫無歉疚意味地道歉說,對不起了,傷者隨時有死亡的可能,那性質就不一樣了。六個小時,下過兩次病危通知書了。

我找了個借口在矮個子視線之內的拐角處給柏萬打電話。他似乎才剛剛醒來,在電話裏還不停地打著嗬欠。他的嗬欠依然帶著酒氣,而且聽上去那麼心滿意足。三個小時之前,他也是在這樣的狀態下給我電話。他一開始隻是埋怨我為什麼不去接他。我提醒他,我是向他請過假的。我晚上要去陪小桑,為她過二十三歲生日。他沉默了半天,似乎想不起來。當我為了抵擋這種沒有動靜的壓力——像我和阿倉這樣的人,深夜裏麵對無聲的手機會覺得驚恐——正準備更為詳盡地提醒他時,柏萬突然說,出車禍了。

我一時仍然反應不過來,蠕動著嘴唇,正準備尋找詞語安慰他,柏萬又突然開口了,像個事不關己的電視解說員一樣說,就在黃潛路口。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她是突然出現在我麵前的,仿佛從天而降。就掉在車前窗上,然後翻滾到後麵去了。聲音巨大,當時我覺得好像油箱爆炸了。

我不知說什麼好。我能想象出深夜時分那個路口霧氣蒙蒙,禾城在飄蕩霧氣中像陰森森的古老園林的樣子。雖然那裏除掉幾杆路燈外空曠無比,但阿倉曾經說得很對,城市對我們就是危機四伏的深山老林。一年前的冬天,寒冷經常迫使我們深夜起身圍繞著黃潛路口不停地跑步,累了,停下來,會更冷,我們會散步到天明。天明,我們鑽進商場,吸進人們呼出來的熱氣,慢慢溫暖。

柏萬似乎又睡著了,很長時間後突然說,我喝酒了……所以……我跑了。天亮後他們立刻就會查出來。沒什麼大事,賠錢而已,賠多少都行。我現在不能去,還滿嘴酒氣。你先去頂一下。不會虧待你。

他說得很輕鬆,所以我聽時倒也不覺得沉重。

柏萬現在是清醒的,因為他提醒我,你是說昨晚陪小桑來著吧,我記起來了,那是個不錯的姑娘。可以結婚。那你除掉工作,還得要錢。

他其實不必明說,我懂。就像我不必說明阿倉會懂一樣。

雪越下越大了,有亂風刮起。天地間混沌一片。不再像我和阿倉小時候,雪花不再是精靈,它不知從何時蛻變成一種包羅人間肮髒與罪惡的雜質,由大地升騰到天空,又偽裝成白色緩慢下落,飄浮在空氣中,混亂、渾濁。我看不見天空,也看不見大地,一切都被它掩蓋,被它吞噬了。

我簡短向柏萬描述了情況,他聽上去不以為意,有氣無力又慢條斯理地說,多少都可以賠。別擔心阿火,有保險公司呢,我們賠不了多少。他還說,阿火你撐住,我不會虧待你。他又說,但不能任由他們敲竹竿,先冷處理,裝成沒錢的主。

我說,那個女的快死了。

柏萬打了個長長的嗬欠,輕哦了一聲,半晌才說,沒這麼嚴重吧,我跟你說過,我那時已經減速了。算了,死了也沒事。大不了賠錢了事而已。你知道生命本來就無常,誰也說不好。

我打斷他,我確實需要錢。

這句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早已想好了。工作——我的司機生涯遲早要結束,說不定就在今天。阿倉兩個小時前就提醒過我,無論如何,即使我扛下,柏萬都不會再放一個炸彈在身邊。無論怎樣,有了錢,我可能不會和小桑結婚,至少我可以實現她的夢想。

柏萬斟酌了一會說,你要多少。

我倉促地說,你先交十萬給阿倉。

在派出所茫然等待的時間裏,我一刻不停地在腦海裏放映昨晚的畫麵——那是我一生以來最為幸福的時光。

小桑點燃燭火。二十三根銀白色的秀氣蠟燭呈橢圓型排開在花團錦簇的乳白蛋糕上,鮮紅的“我的小桑,一生快樂!”在燭火中歡欣雀舞。小桑的背後是黑暗,我的背後也是黑暗,但我的麵前是光亮的小桑。小桑的臉龐在燭火的輝映之下彤紅而聖潔。她笑靨如花,深情地注視著我,而後緩慢地閉上眼睛。她虔誠地雙手合十,良久。而後,緩慢地睜開。突然,她優雅地張開雙臂,朝我撲過來。我感到有一股熱騰騰的氣體在眼眶裏打轉。小桑緊緊地摟抱著我。

我輕輕地推開小桑,看著她已如帶雨梨花般的臉說,小桑,你二十三歲了,這一年,我一定要讓你實現願望。她淺笑著點點頭說,阿火,我許了兩個願的,阿火,我要愛上你。

我第一次見到小桑是在火車站。柏萬邀請了全國各地的訂貨商同來禾城,美其名曰研討紡織行業未來的十年走勢,以及如何引進國外前沿紡織理念,並開創時代潮流等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柏萬等哪能研究什麼走勢與潮流呢,他們不過是一些經濟效益至上的商人。所以柏萬的實際目的隻是花錢讓他們消費,吃好喝好玩好,然後在最後的——也是唯一具有實質內容的——合作儀式上獲取一批訂單罷了。柏萬的引導性和功用性自是一開始就異常鮮明精明如柏萬,也自然良好地掌握了全局,且收獲頗豐。或大或小的訂貨商都被他冠以各種頭銜,很多是柏萬一時起意或召集策劃部群策群力之作,比如穎城紡織大亨、湖州服裝世家、禾城紡織協會名譽副會長、禾城學院藝術係名譽博士等,這類名頭不切實際虛妄無比,但這些人均沾沾自喜異常受用地互不或裝作互不相知,至少,他們認真裱好掛在辦公室的牆上又可以忽悠他的訂貨商或供應商。這招所起的作用已經令人拍手叫絕,柏萬又給每個人都頒發了種類迥異又非常切合他們各自癖好的獎項。諸如最佳出口(境)銷售獎、最佳支持禾城經濟事業獎、禾城紡織科學技術獎等。合作峰會上,由禾城一位副市長親自出席頒獎,一幹商人聚集一堂再次合作,附庸風雅了一通。由此可知,柏萬洞察人們心裏的水平多麼高深,毫不掩飾地直擊軟肋,而且也足見他在禾城的活動能力不可小覷。或許可以說,基於柏萬的了解,替代者他勢必會選擇我。

那已是春天早早來臨的時節。大街小巷春意盎然,綠色已經以各種載體之上冒出來了,甚至是從石頭縫裏鑽出來,從鋼筋混凝土的縫隙裏擠出來。微風優柔地飄蕩著,撲人之麵,暖意洋洋且讓人頓生生活如此美好之感。我的任務是穿梭於火車站與賓館之間,一茬一茬地運送。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所以一天之內我要來回近十次。我幹脆就一直在火車站等。小桑就是這樣出現在我視線裏的。

春天裏,小桑仍然身著厚實的灰色棉襖。她臉色黯淡,且風塵仆仆,頭發蠟黃而稀少,像長得不可思議的鬆針糾結在一起,緊緊伏貼在肩上,有幾縷很突兀地支楞起來。她看上去很不幹淨,但讓人又分明感到一塵不染。兩天裏,她或站或蹲或在人群中遊走。她長時間地站在進站口或出站口,任由匆忙的人們在她前後、兩側不停穿梭,她在人群之中顯得幹癟而孱弱。有時,她會被人流完全淹沒,但下一刻又會從未移動位置地顯露在我眼裏。哪怕她地處人群正中央,依然給我一種邊緣之感。有次近距離地遭遇時,我看見她的眼底注滿著怯弱、渺茫、決絕但又有一種清澈、優柔、深穩的韻致。她的眼白仿佛鑲嵌上了一層不易捕捉的微藍,藍色在她眼睛裏四處遊動,毫無定跡,若有似無。她的視線是向內的,所以與其說她飄忽在人們頭頂的眼光中夾帶著一絲觀賞,不如說成睥睨。她像池塘裏晚風中孤立的嫩荷,堅韌地搖曳,正如與她之間阻隔著滿塘的泥濘一樣,她身上的某種定力,讓人隻敢遠觀。她那微抿著的嘴角弧線、平坦但總讓人覺其深鎖的眉頭,還有她的眼風,手停駐空中的姿勢,以及她站立的樣子都讓我想到了小蘇。

也許是這個原因吧,第二天黃昏,某個訂貨商沒有如約前來,我勢必空車回公司時,我喊住從旁邊走過的小桑。她二話沒說坐上了我的車。這於她其實也隻是一種地理位置的轉換而已,在溫暖的車內,小桑依然保持著在人群中的姿態,拒人千裏之外的味道沒有絲毫削減。我問小桑去哪,她輕忽地說,不知道。從後視鏡裏,我幾未看到她的唇齒有所啟動。於是,這天黃昏至深夜,小桑一直坐在我的車內,往返於賓館與火車站之間。

淩晨時分,我和小桑蹲在火車站的廣場上,一人吸溜著一碗泡麵。這是我請小桑的第一頓飯。夜空高遠而寥廓,有幾粒寒星蘊藏期間,長久凝視著,會讓人心裏充滿了清潔之感。我麵向小桑坐著,認真地端詳她的側麵,從這個角度看去,她眉宇之間與麵部輪廓之上,還殘留著青澀的氣息。她注意到我在看她,側頭過來朝我笑了笑,純潔無比,讓人頓時自覺洗去塵埃的笑容。

漸漸地,小桑在我的眼中變得立體起來。但對小桑的了解,仍隻能來源於她不多且不經意的訴說。小桑的訴說零星而且虛浮,像夜空中漂遊的淡雲一樣令人無法觸摸。我覺得幸運的是,小桑與我之間,雖不可能無話不談,至少有時她會主動了。小桑會說,我家就在禾城,但我不想回去,他們也不會找我。她會願意為了打消我多麼庸俗的疑慮又說,他們以前找過的,但現在不了。

這仍然是個什麼也沒有解釋的模糊說法,徒增我的疑慮而已。但這對我一點都不重要。不知從何時起,我每天都想見到小桑,我不關心她的過去和故事。唯一重要的是她是小桑,是我總是想見到的小桑。而隻要我想見她,幾乎在火車站總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