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吉家溝的地雷戰(中篇小說)(3 / 3)

吉保長不覺道:“誰說的?”

“那就是說,你到這早晚還覺著自己是對的!”

吉保長“這、這”了老半天。

“這不完了。”二紅用力將他攙起來,“做人麼,最主要的是對得住自個的良心。你隻要覺著自己做得對,理球旁人弄啥哩。咱上去吧——嗬!”這才好不容易將他攙上來。

吉保長上來時,人們看到他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才一黑呀——頭發蓬亂著,胡子拉茬著,眼睛凹陷著,肩背勾僂著,哪裏還像個四十歲的漢子,簡直就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

吉保長上來後哪兒都沒去,直接去了吉先生家。這時吉家已為老人搭好了靈棚,全村人都在這兒為老人守著靈。老人的黑白畫像前,除了供著香燭和幹果,還懸著白布黑字的聯兒。吉先生的兒孫中雖無讀書人,但受老人的言傳身教和耳濡目染,也是會寫字兒和對聯兒的。他們的上聯兒是:“虧呀,老虧呀!”下聯兒是:“冤呐,真冤呐!”橫披是:“死不瞑目!”這與其說是對死者的緬懷和悼念,還不如說是發自生者內心深處的憤怒的呐喊。正因為如此,吉保長一出現,立刻被吉家的幾十個兒孫侄孫團團圍住了。

“你還敢來哩!”吉先生的大兒說。

吉保長隻說了一個字:“我……”二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先是襠部挨了惡狠狠的一腳,踢得他兩眼睜大、臉色蒼白,雙手捧腹緩緩、緩緩彎下了腰,接著後脖梗兒挨了沉重一板凳,打得他如同斷了瘠梁的癩皮狗,一頭攮倒在梆梆硬的土地上。就在他倒下去的那一瞬,也不知誰喊了一聲:“打!”幾十個人一擁而上、拳打腳踢,將全部怨怒都夯砸在了他身上。一刹時,整個大棚都回響著“乒乒乓乓”的擊打人體聲,“嗤嗤啦啦”的裂帛裂肉聲,“咯咯叭叭”的骨斷筋折聲,以及村人“打得好打得好”的喝喊聲。

整個毆打過程中,吉保長既沒有招架、也沒有躲閃,既沒有哭叫、也沒有討饒。自始至終,他都雙手抱頭一聲不吭地蜷縮在地上,逆來順受著人們切瓜砍菜一般的毒打。他知道這頓打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的。他此來就是來找打、討打、請求人們快點兒打的。他知道隻有打完了、不打了,他才能重新擁有在這兒說話的權力。直到人們打得氣喘噓噓、精疲力竭,再也打不起來、打不下去了,他才緩緩抬起血乎拉的臉,並且吃力地支起半個身子。“打夠了沒?”他環視一眼泄了氣的人們。“打夠了就讓開點兒。”他對不知所措的人們說。說完,拖著遍體鱗傷的身子,朝吉先生靈前一點兒一點兒爬了過去。

吉保長爬到吉先生靈前時,幾乎耗盡了全部的力氣。他是在喘息了半晌後,才終於能夠開口說話的。他在說話前先給吉先生“梆、梆、梆”磕了三個頭。他說:“吉爺哇吉爺,俺來就是問你一句話。你說,這雷咱還埋不埋了?你說呀,你說呀,俺聽你的,俺聽你的……”

說著,“哇”地噴了一口血……

這年夏天雨水特別多,打收罷麥就稀裏嘩啦地下,末肚兒一場一直不停地下了七八天,使人覺得就好像要出啥事兒樣的。就在這樣一種不祥的氛圍中,吉保長的小姨子要生了。

我們說過,吉保長小姨子懷了他的孩兒。自從小姨子懷了這個孩兒,吉保長的心就一直懸乎著。那時候,特別是那時候的鄉村,女人扛著大肚兒下地幹活兒的有的是。隨便撥拉一個比如說吉四兒媳婦吧,別看這女人是個病秧兒,卻不耽誤一個接一個地生兒育女。每次都是正引著前一個孩兒在地裏幹著活兒,突然直起身子說:“糟了!日他娘的又要生了。”把孩兒朝鄰家地裏一撂:“嫂呀你替俺招呼著。”甩開兩手扭起屁股就往產婆家裏跑。每次都是一個時辰、半個時辰後,便給人們抱回來一個嘰哇亂叫的新生兒,一頭哄著孩兒一頭啥都不耽誤地接茬兒種她的地。這在人們看來再正常也沒有了。但事兒到了吉保長這兒就出格兒了。咋個出格兒了呢?打從小姨子二紅懷了這個孩兒,吉保長就啥活兒都不許她再幹了。為啥不讓幹了呢?就因為他媳婦大紅給他生孩兒時,咋生都生不下來最後出血出死了。大紅——我們現在知道——死因是難產。也就是孩兒出生時本該頭朝下,結果不知怎麼搞的腳朝了下。咋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吉保長琢磨來琢磨去,最後認定是都是他娘幹活兒幹的。因為幹活兒,就免不了一會兒直起身、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去,三折騰兩不折騰就把孩兒顛倒了。因此自打二紅告訴他:“俺有了!”凡是涉及直起身、彎下腰、站起來、蹲下去的事兒,他都不許她再沾了。不僅農事不許她沾了,就連洗衣、炊飯這樣的家事也不許她沾了。不僅家事不許她沾了,就連洗腳水和尿盆兒,他都替她給端給倒了。當然這在現在叫保胎,很正常、再正常也沒有了。等於吉保長在還沒有優生優育這一說的那時候,就自覺自願、身體力行優生優育了。但是在那時候人眼睛裏,卻是一件聞所未聞的荒唐事兒。為此,有一段時間吉保長甚至成了全村嘲笑的對象。人們在談起這件事兒的時候都這樣說:“啥球啊,恁金貴?生兒咧還是生爺咧?”

但即使是如此——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口裏怕化了,不幸還是發生了。不幸是和末肚兒那雨一搭兒來的。二紅破水那一天,正是大雨的頭一天。但是直到那雨下到第三天,二紅還在痛苦中扭曲掙紮著,咋生法兒咋使勁兒都生不下來。村裏人隻聽得隨著雨越下越大,二紅一陣一陣的哭嚎聲也越來越大,把稀裏嘩啦的雨水聲都硬生生地壓了下去。整個生產過程中,吉保長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物,在屋裏沒頭沒腦地瞎走亂撞著,一會兒從這一頭撞到那一頭,一會兒從那一頭撞到這一頭,不止一次地撞得桌兒凳兒人仰馬翻,就如同正在痛苦掙紮的不是二紅而是他,他正在以這種形式幫二紅使勁兒一樣。給二紅接生的產婆,還是給她姐大紅接生的那一個,她已經跟這兒忙活了三天三夜了,也就是被哭嚎折磨了三天三夜了,由於越來越有一種束手無策的感覺,情緒也變得越來越鬱悶、焦急和煩躁,看到這個大老爺們不停事兒在眼前團團亂轉,終於尖叫道:“你甭給這兒礙事兒中不中。”到第四天雨下得更大了,雨水落得人家屋脊都冒了煙起了霧,也就是在這一天裏二紅開始大出血。起先還是一股一股、一陣一陣的,很快便淌成了片、流成了窪,洇得被褥炕席都成了紅顏色兒,一屋子都是一種生鐵生鏽的血腥氣。就連產婆一看這勁兒都傻了,先是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這可咋整哩!這可咋整哩!”到最後索性一解一撂圍裙說吉保長呀:“不是俺不幫你,你二紅是叫厲鬼附了身咧。這事兒不歸俺管歸神婆管,你那兩升半麥俺不要了,你快用那麥去喊個神婆吧。”吉保長一聽這話,先是覺著這話咋恁耳熟,一刹那想起來了——當年他媳婦大紅掙紮到最後,這個產婆也是這麼說的。正是產婆的這句話,最終判處了他媳婦大紅的死刑。而就在這一刹那他明白了,此刻的二紅正走著和她姐姐當年一樣的路。

吉保長沒有喊神婆,而是三下五除二卸下一扇門板。當年他就是因為信神婆,最終把大紅給耽擱了。這回他說啥也不能再耽擱了。他要把二紅送到鎮上去,送到鎮上馮先兒那裏去。馮先兒是他故鄉最有名的名醫,屋裏到處掛的都是鄉人送的匾,匾上寫的都是“華佗再世”和“妙手回春”。吉保長相信隻要到了馮先兒那兒,一切就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時雖已深更半夜,而雨下得更大更大了,但是誰家的人要死了,在鄉村畢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所以村人一直打著油傘、提著馬燈,聚在吉家院裏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吉保長將二紅抱到門板上,一頭抬起門板一角一頭喊:“老少爺們兒,過來搭把手。”在鄉村,特別是吉家溝這樣的山村,由於一家一戶很難獨自地生存,所以平日裏誰家有個什麼事兒,一村子人都會爭先恐後地幫忙。特別是生老病死這樣的大事兒。但是這一刻吉保長一連喊了好幾聲,竟然沒有一個人動一動。

吉保長急得直叫:“快著快著!恁他娘的還愣著弄啥?”一抬頭才發現,男女老少都以一種極其怪異的眼光看著他。而那眼光,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

吉保長站起來:“恁這是咋了?恁這是咋了?”

看到眾人不吭聲,吉保長喊開了他的親戚。在鄉村,人和人之間經常是有著各種各樣的親戚關係的。吉保長喊著:“二伯!三叔!大兄弟!大侄子!咱是親戚呀!咱是親戚呀!別人不管俺,恁總不能看著俺抓瞎吧!”但是被他喊到的親戚們也一臉漠然、無動於衷。

就在這時吉保長看到他的保丁也在人群裏,指著他們中的幾個道:“你,你,還有你。恁幾個給俺出來。”沒想到平日唯唯喏喏的保丁,這時候也一個勁兒地往後褪。他——這節骨眼兒上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就在眾目睽睽下照著保丁屁股一人一腳:“日你娘說你咧,日你娘說你咧,日你娘說你咧。讓恁出來聽見了沒。”

“吉叔吉叔,你聽俺說,你聽俺說。”一個被踢得嗷嗷叫的保丁哭喪著臉道,“不是俺不幫你呀。俺是真想幫你呀。可——村外到處都是地雷咧。這黑燈瞎火、大雨泥濘的,俺、俺、俺就是想幫你可俺敢麼?這——這不是叫俺去送死麼……”

“你——”吉保長至此才算弄明白,人們為什麼對他的苦難袖手旁觀。

吉保長至此才算弄明白,人們不僅不會幫他的忙,而且都在等著看他的洋相和笑話。

“姐夫呀。”這時候二紅叫了他一聲。

“姐夫呀。”二紅說。這時候二紅已經非常非常虛弱了,可那聲兒在他聽來卻是那麼的驚心而動魄。

“姐夫呀,你扶俺回屋吧。俺哪兒也不去了,你就讓俺死在屋裏吧。”

正是這一聲兒,讓吉保長,這個四十多歲五尺多高的漢子,就像抽去了筋骨樣的一下子垮塌了。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大雨泥濘裏,幾乎是用哭腔對眾人道:“老少爺們兒,恁聽見了吧,恁聽見了吧!俺求求恁中不中,俺求求恁中不中!人命關天、救人要緊哪!恁就發發善心、高抬貴手,救救俺這可憐的妹子吧!俺吉某人有啥對不住恁的地方,俺——俺給恁認錯中不中?俺給恁賠罪中不中?俺給恁磕頭中不中?俺、俺、俺——俺現在就給恁磕頭中不中?”說著就在泥水裏“撲喳撲喳”磕起頭來。

看到人們仍不動,一臉泥一身水地在雨中膝行著,挨個捉住人們的衣襟用力拽扯著——

“爺呀!”

“奶呀!”

“叔呀!”

“嬸呀!”

“哥呀!”

“嫂呀……”

就在這時一道閃電躍出黑暗,猶如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從天而降。就在閃電的光亮中,吉保長無比真切地看清了人們的臉。那是一張張什麼樣的臉哪——那麼青白、那麼僵硬、那麼陰沉、那麼冰冷,沒有絲毫人臉應有的活泛與生動,與其說是人臉,還不如說是石頭。

緊隨著閃電,“哢嚓”一個劈雷就在頭頂、近在咫尺地炸響了。人們看到就在雷聲炸響的一刹那,吉保長就像被雷擊中了一樣,先是一哆嗦、隨之僵硬了。特別特別是他的臉,也變得就像人們——不,就像石頭一樣沒有任何的表情。

“那就是說——”半晌,吉保長問了一句,“恁誰也不管了?”

他緩緩站起來:“那去球吧。”

他把二紅背起來,又拽掉門簾捆在背上。

然後,抽著二紅的屁股往上抽了抽,一步一步地向院門口走去。

擋在門前的人們沒反應過來他要幹啥,一時間竟然沒人給他讓路。

“你——”不知誰問了句,“你去哪兒?”

他說:“讓開。從今兒個起,咱們誰也不認識誰。”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黑暗和大雨裏……

是的,吉保長走了,走進了黑暗和大雨裏,他走得那麼的毅然決然、悲憤悲愴。村人們在身後驚愕地叫喊著:“不敢!不敢!”但他連聽都不聽。這時的雨更大更勁了,打得人眼睜都睜不開,黑暗中除了稀裏嘩啦的雨聲,其它的一切聲響都被淹沒了。吉保長一手為二紅擎著傘,一手舉著昏黃一團的馬燈,憑著他對地雷位置的大概記憶,一步一步、左拐右拐地摸索前行著。他走過了村口的老槐,他走下了村頭的塬坡,他走向了遠處的河灘和田地。一開始他走得很是有數、很是果斷,但是不久他的行進就慢了下來、更慢了下來。馬燈在風雨中飄搖著,它的搖搖晃晃的光亮隻能照見幾步路,而這幾步路裏除了雨水和泥濘,還是一模一樣的雨水和泥濘,根本分不清這幾步和下幾步有什麼不同。隨著他在黑暗中越走越遠,越來越找不到可以參照的地形和地貌,漸漸的他覺得自己就像誤入了一個迷魂陣,越走越有一種迷三倒四、暈頭轉向的感覺,走著走著終於完全喪失了方位感和方向感。而隨著他開始不辨東西南北,前途突然間變得更加黑暗和凶險了,此前他還知道哪兒有雷哪兒沒雷,此刻他竟覺得前方密密麻麻到處都是雷,如此之大的地方連個下腳之處都沒有,就好像隨便往哪兒走一步都會踩到地雷上。這使得他走著走著,先是兩隻腳軟了下來,接著腿肚子軟了下來,接著整條腿軟了下來,接著整個人都軟了下來。他倒不是怕地雷把自己怎麼樣,他在走出村莊的那一刻就已經把自己豁出去了。可是他背上背著二紅,還有他和二紅的孩兒呀……

村人到底是村人,雖然他們對吉保長又惱又恨,但看到他在如此漆黑的雨夜,一個人奮不顧身地走進了地雷陣,而且在雷區裏越走越遠、越走越深,一顆顆心也不由地為他懸了起來。人命——在這兒畢竟比什麼都貴重。他們全都立在村口塬坡上,將手裏的馬燈舉得高高的,仿佛在為走夜路的人照著亮兒一樣。看到那黑裏雨裏的一點光亮越來越小,他們的心也收縮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也不知誰先起了個頭,終於全村人都情不自禁地,每當那光亮朝前移動一點兒,都使手攏嘴可著嗓門兒喊一聲——

“招雷!”

“招雷!”

“招雷!”

就連吉保長三歲半的孩兒,也在鄰人懷抱稚聲叫喚著:“爹——招雷呀!爹——招雷呀!”

而這叫喊更加軟化了吉保長,就這樣他走著走著腳一滑,“撲通”一下栽倒在了泥水裏。吉保長倒下去的一刹那,手中的馬燈摔碎摔滅了,緊跟著那一點光亮的熄滅,黑暗刹時間吞齧了他。黑暗在平時可能沒有啥,但在這時候卻一下子要了吉保長的命。你也不想想他舉著燈還分不清東西南北呢,更何況現在連燈都沒了。“天哪!”吉保長焦頭爛額地跪在泥水裏,“俺姓吉的咋得罪你了,你咋就跟俺過不去呀?”這一刻他既不能向前——前麵不用說到處是地雷;也不能後退了——後麵同樣到處是地雷。等於說他就這樣被活活困在了荒天野地裏。這時候二紅已經進入了彌留階段,她已經不再掙紮、也不再叫喊了,隻是半昏迷半清醒地一個勁兒哆嗦著,有氣無聲地說:“姐夫呀,俺老冷呀,俺老冷呀……”吉保長解開捆綁他倆的門簾,將她緊緊緊緊地抱在懷裏,一頭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她,一頭就像哄孩兒那樣哄著她:“妹子呀,你聽俺說。你再咬咬牙、忍一忍,再有一倆時辰天就亮了,等天一亮咱就走,等天一亮咱就走……”一倆時辰好長好長呀,一倆時辰咋恁長恁長呀,他們等呀、等呀、等呀、等呀,等一陣天不亮、又等一陣天仍不亮,兩個人都在等待中變成了泥水人。

將近天亮時二紅終於不行了。

“姐夫呀。”她說,“俺怕等不上天亮了。”

“姐夫呀。”她又說,“俺不能給你引孩兒了……”

吉保長一個勁兒說:“別瞎說,別瞎說,你能等到,你能等到……”

但是沒等他說完,二紅的頭和手已經從他懷裏耷拉了下去……

吉家溝人自從丟失了那點燈光,都以為吉保長出了什麼事兒,一直焦急如焚地在村口懸望著。就在這時他們——先是聽到一個狼嚎一樣的聲音:“嗚——嗚嗚——嗚嗚嗚——”接著聽到那嚎哭變成了竭斯底裏的叫喊:“妹子呀,是俺害了你,是俺害了你呀……”

吉保長決定把雷取出來,一個不留地全取出來。“讓這害人的東西見鬼去吧!”他對深受其害的吉家溝人說。但是沒想到這時候已經晚了。就在吉保長做出這一決定的那天,吉家溝似覺山深處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悶雷聲,緊跟著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隻一瞬間便轟轟隆隆地來到了他們的跟前,就在這時他們聽到有人喊:“發大水了!發大水了!”我們知道吉家溝是在一條蜿蜒綿長的溝壑裏,而這溝壑本身就是洪水年深月久衝刷而成的,洪水或大或小地年年都要從這兒過個一兩回,挾帶著這兒的黃土流向遠處溝口的黃河。這年夏天由於雨水特別多特別大,水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凶都要大,不僅淹沒了整個河灘和田地,差點兒沒漫上塬坡進了村子。當雨過天青、洪水過後,吉保長來到村口一看一下子傻臉了,隻見大水完全改寫了原來溝壑的模樣,變得就連在這兒住了一輩子的他都不認識了,那、那、那些地雷,要麼被大水衝得移動了地方、不知了去向,要麼因為地形地貌的改變而弄不清它本該在哪兒了。也就是說,這時候他連一顆地雷都找不著了。

恰在此時、無巧不巧的,吉保長這一天看到溝口炮樓突然冒起了黑煙。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那黑煙越冒越多、越來越濃,轉瞬間竟然變成了燃燒、升騰的火焰。接著他又以為是炮樓失火了,但隨之傳來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日本國——不可一世的日本國戰敗投降了。一點兒不假,老日戰敗投降了。吉家溝做夢都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吉保長尤其沒有想到。那個象征老日的炮樓在溝口屹立了一年多,也像一塊石頭在他心口壓了一年多。一年多裏,他每天都想著老日要來了、要來了,老日總有一天會來的。沒想到他連老日的影兒都還沒見著,這狗日的就那麼輕鬆地、輕易地、輕巧地——戰敗投降了。至於老日為啥連來都沒有來,我們說過炮樓所在地是黃河古渡口,後來有說法老日的兵員和物資都在這裏過渡和中轉,而炮樓裏的老日的使命就是牢牢控製住這渡口,他們隻顧完成這使命、其它的事兒很少管。當然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兒很難說。反正不管咋說老日根本沒來卻是真的。等於吉家溝在這個問題上完全是草木皆兵,忙活半天瞎忙活、白忙活了。

本來老日投降了是好事兒,等於吉家溝終於去掉了一塊心病。但是對於吉保長,卻成了一個猝不及防的打擊。你想呀,如果一個人一生就幹了那麼一件事兒,而這件事兒最終卻被完全否定了,那對這個人還不是打擊麼?而且不用說你也可以想象,這打擊是何等的突兀、巨大和沉重。人們看到冷不防遭此一擊的吉保長,先是“啊”地一聲、張口結舌,然後就在這個表情上再也不動了。大夥兒還以為他咋了,有人捅捅他說:“吉保長,吉保長。”沒想到他竟仰麵朝天、“咣當”一下摔了下去。人們這才發現他已經木雕泥塑、人事不省了。

吉保長被村人抬到了鎮上,名醫馮先兒看了說是中風,實際上也就是現在的腦溢血,使針這穴那穴地灸了一個月,才勉勉強強保住了一條命。命雖保住了,人卻成了這樣的人,眼睛、嘴巴和脖子都成了斜的,兩隻手就像雞爪兒似的勾勾著,走路那姿勢一挪一挪、一歪一歪,說直走不像直走說橫行不像橫行,就那麼幾步路一走就是一響午。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吉保長啥也不能行了,隻能一晌一晌地坐在村口老槐下,眼睜睜地幹瞅著日頭從東走到西。這時候他甚至連囫圇話都不會說了,會說的隻剩了幹巴巴的兩個字——每當看到村裏頭有人朝村外走,便瞪著倆眼、咬著舌根說:“招雷。”“招雷。”“招雷。”

吉家溝的地雷戰結束了,但是地雷——人們怎麼都沒想到——卻在這之後的許多年裏,一直伴隨著吉家溝人。那一年煉鋼鐵,人們就像當年造雷一樣,先是獻出了所有的廢銅爛鐵,接著獻出了自家的鍋碗瓢盆,最後就連牆上的鐵釘、耙上的鐵齒、門上的門鼻兒門搭兒都卸了下來。也不知誰在河灘裏拾到一個鐵疙瘩,由於鏽得沒樣兒了也把它當做了廢鐵,和別的廢鐵一起扔進了土造的小高爐,結果煉著煉著“轟”地一聲炸開了,當場程度不同地炸傷了十幾人。那一年吃不上飯,吉四兒媳婦領著倆小的到地裏刨紅薯。紅薯當然是隊裏收過了的,所謂刨其實刨的是收獲中個別遺漏的紅薯。其實遺漏的紅薯也被人刨過幾遍了,吉四兒媳婦的刨紅薯完全是由於餓得太狠了,幻想著可能還有紅薯被遺漏在地下更深處。結果刨著刨著刨響了一顆被洪水深埋的雷,兩個兒都炸死了娘也炸飛了一隻手。那一年修大寨田,村莊又一次變成了“叮叮當當”的大作坊,人們開石頭、鑿石頭、運石頭、砌石頭,人人都成了跟石頭過不去的人。就在這場石頭們的浩劫中,大部分石頭都忍了但有一塊石頭卻不願意了。這是一顆當年的石雷,後來被洪水衝得露了出來,多少年來一直被看作尋常石頭,就是這塊貌似尋常的石頭,敲打它的時候突然大發雷霆,把一個“石匠”炸得全身都成了馬蜂窩。那一年村村通公路,公路也蜿蜒修進了吉家溝,沒想到這一路都行進得很順暢,惟獨到這個地方一下子卡那兒了,壓路機在碾軋路麵時壓爆了一顆雷。雖然是個壓路機,挨炸的是它的鐵滾子,人隻是嚇了一跳並沒炸著,但是工程隊卻說什麼也不幹了:“日他媽這哪兒是修路,簡直就是叫老子們送死呀。”最後整個工程因為這一窩窩了幾個月……

吉家溝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多少年來一直不屈不撓地找著政府,要求為他們解決這一戰爭遺留問題。有兩次,問題甚至被他們反映到了縣上。巧合的是,那時候的縣領導非他,正是當年號召他們造雷埋雷的姓秦的。姓秦的在解放後,先是任了這個縣的公安局長,後來任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和政協主席,一直幹到在政協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下去。吉家溝人第一次找到他,是在修大寨田那一年,那時候他已是縣委書記。秦書記當時對這個事兒很重視,因為這直接影響著學大寨運動的深入和發展。為此他專門彙報了省人武部,省人武部又專門彙報了省軍區,最後省軍區專門調來一個工兵分隊,試圖掃除這些當年的地雷。也就是在這次掃雷行動中,吉家溝第一次看到了他們傳說多少年的,那種前頭裝著神針針的探雷器。然而令他們大失所望的是,探雷器並沒有他們當年傳說的那麼神奇,雷是探到了但是加到一塊兒也沒幾顆,對於更多的地雷神針針則完全不知所措。對此工兵們的解釋是,探雷器應用的是磁性原理,也就是說它的那根神針針實際上是磁鐵,所以它隻對金屬地雷有反應、有指向,而對於非金屬地雷則毫無反應、一籌莫展。而對此秦書記的結論是:“日恁媽誰讓恁盡埋石雷,當初恁咋不埋成鐵雷咧!”而吉家溝人第二次找到他,是在村村修公路那一年,那時候人們都叫他秦主席。對於這個事兒秦主席同樣很重視,因為它直接影響著吉家溝的對內搞活和對外開放。但重視歸重視——“我重視管啥吊兒用咧。”秦主席雙手一攤說,“我這個主席已經退休幾年了,現而今大夥兒隻是叫叫而已,現在管事兒的是張書記和李縣長,你們要找得找張書記和李縣長。”就這樣直到這幾年,吉家溝還被地雷的陰影籠罩著,別的村都招商引資地辦起了蔬菜棚、養殖場、度假村,老百姓富得吃肉都開始不吃肥的吃瘦的,惟獨他們村叫誰來誰不來、管人家叫爺都不來——“搞雞巴蛋吧你想叫俺踩雷呀!”

一開始吉家溝別提多麼不服和不忿。但是這幾年村子裏接通了有線電視,有一天人們看到一部叫做《地雷與戰爭》的電視片,這部片子在談到地雷帶給人類的危害時,已經不把雷害叫雷害而叫“雷災”,也就是說它已經成了人類普遍的災難。說是地雷帶給平民的傷害,遠遠超出了它對軍人的殺傷,自從二戰結束到現在,全世界已有一百萬平民死於地雷,而且這一數字還在以每月六百的速度上升。據美國國務院發表的一份統計報告,迄今至少還有一億顆地雷殘存在世界各地,而殘存地雷最多的國家首推柬埔寨和阿富汗,柬埔寨人口僅有九百二十萬,殘存的地雷多達一千萬顆,而要想掃清阿富汗境內的地雷,據專家估計至少需要六百年。就是中越邊境雲南段,我們使用了幾十種掃雷手段和方法,最後掃除地雷也用了兩年多,而且掃盡沒掃盡還很難說。吉家溝人這才知道,原來飽受地雷折磨的不隻是他們。看到他們的災難比著那麼多人還是輕的,那顆不服、不忿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就在這部片子裏,吉家溝人還看到,為了盡量減少地雷給人類造成的傷害,目前美歐等國軍隊都已經研製、裝備了智能化地雷。這種地雷內設有自動保險裝置,比如說你將它的戰鬥值勤時間設定為三十天,超過三十天它就由戰鬥狀態自動轉為安全狀態,別說踩上、絆上,就是坦克車壓上都壓不響。“日他娘咧!”吉家溝人看到這兒不由慨歎道,“這啥球都能的地雷咋不早些發明哩。”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