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吉家溝的地雷戰(中篇小說)(2 / 3)

經過這場虛驚後,吉保長痛定思痛、亡羊補牢,製定了一套周密的管理辦法。他請吉先生手繪了一張吉家溝地形圖,然後耗了一燈多快兩燈的油,將每一顆地雷的具體埋設位置,一筆一劃、一五一十地全都標示在圖上。然後將雷區劃分成若幹片兒,把村人們也分成若幹個組,由保丁擔任各組的小組長,每個組承包一片兒雷區的刨雷埋雷,就像後來的分田分地、包產到戶一樣。“日他媽!”用他的話說,“從今兒個起,誰的一畝二分地誰操心。哪個要是再出現漏挖漏埋,沒事兒拉倒有事兒恁看著,我把狗日的們腦袋擰下來。”可能你會說這下不會出事兒了,沒想到就這樣還是出事兒了,而且事兒恰恰出在吉保長身上。

我們已經知道吉保長日上了他的小姨子。吉保長這年四十了,而小姨子才二十冒點兒尖兒,就像俗話常說的“一掐一股水”,這使得他每當把小姨子抱在懷裏,都有一種愛不釋手、把玩不已的感覺,這使得他每當把小姨子抱在懷裏,腦袋就什麼都不會想了會想的就剩了一個字——日!黑了日、白日日,日了還想日、越日越想日,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都日進她的身體裏。這黑倆人又日得此起彼伏、不可開交,吉保長因為將將收罷麥、吃飽了新麥蒸的饃,日起來越加奮不顧身、生龍活虎,一頭日一頭還喊他小姨子:“叫姐夫!叫姐夫!”而他的小姨子二紅,也臂抱腿勾地把他緊緊箍在身上,一頭聳一頭“好姐夫”、“親姐夫”地叫個不停。被這種奇異的關係刺激著,倆人一日再日、日了又日,一直到雞叫頭遍才貼胸交股昏昏睡了,待到醒來時——就像俗話常說的——“日頭已經曬著屁股了”。吉保長先是囈怔了一下,接著突然叫一聲:“毀了!”提起褲子、赤著麻腳就朝外跑。二紅在後頭喊著:“咋咧姐夫?咋咧姐夫?”被他們嚇醒的孩兒也哭叫著:“爹!爹!”但是他連頭都顧不上回一下。

是的,這時候的吉保長啥都顧不得了。他赤著麻腳、連滾帶爬,一頭朝他承包的那片雷區沒命奔跑,一頭在心裏一疊聲地叫著:“毀了毀了毀了!”一出屋門他栽了個跟頭,一出村口又栽了個跟頭,兩個跟頭栽得他滿頭滿臉都是土和血,但是他連劃拉都沒劃拉一把。然而就這還是晚了,正當他跑到半道兒的時候,猛聽得遠處傳來“轟隆”一聲悶響,震得一條溝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人們看到吉保長在響聲中,先是就像凍結了似的一下子僵硬在了那裏,接著就像融化了似的整個人禿嚕倒在了地下……

幸虧——吉保長本來還以為炸了人——後來才知道是一頭牛。一個趕著牛下地幹活兒的村人,沒想到有一截路上的雷今兒個竟沒取,結果那牛讓人們聽到了吉家溝開展地雷戰以來的第一聲雷響。“虧了牛在前頭。”牛主人幾乎嚇傻了,“要、要、要是俺在前頭,擱那兒的就不是牛是俺了。”雖說沒有炸著人,但吉保長心情還是沉痛得跟啥似的。因為這個叫做地雷的東西,咋說也是他帶頭引進到村裏的。他把自家的牛牽給那個丟了牛的人,而把死牛剝了皮就在村口大鍋煮了,請全村人吃了一頓牛肉。吃肉之前吉保長“咳咳”清了清喉嚨,似乎想說點兒啥。全村人一人捧著個大碗,鴉雀無聲地望著他們的保長,等著想聽他說點兒啥。但他“俺、俺、俺”了半天,突然冷格丁地掄起兩個巴掌,左右開弓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最後幾乎是用哭腔說了一句:“妥了,咱啥也不說了——吃肉,吃肉!”

盡管吉家溝更加小心翼翼了,特別是吉保長睡覺都恨不能瞪著兩隻眼,但這之後不幸還是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先是一天半夜,村莊睡得正香著,猛然聽到“轟”地一聲巨響,由於是在深夜那響聲格外驚心動魄。嚇醒過來的人們還以為老日來了,誰知就響那麼一聲再也不響了,趕緊拎上馬燈約摸著響聲過去一瞅,發現一個陌生人缺胳膊少腿地躺在血泊裏。好半天才有人認出來:“這不是那個神炮麼?”這裏人管獵戶叫“炮手”,管好獵戶叫“神炮”。人們這才跟著認出來:“日他娘哩可不是咋!”此人是山那頭也不知道哪村的,人們經常看到他深更半夜翻山越嶺,在這幾道溝裏追捕著夜間活動的野物。不用說,他一定是在這黑的追捕活動中,追著追著一頭撞進了吉家溝的地雷陣。後來又是一天半夜,村莊也是睡得正香著,猛然又聽到“轟”地一聲巨響。人們都以為這回老日真來了,誰知又是響了一聲再也不響了,趕去一看又有一個人躺在血泊裏,炸得腸子肚子都稀裏嘩啦流了出來。村人一看此人麵生以為又是個陌生人,沒想到突然聽到一個女人揪心捋肺的哭喊:“兄弟呀,咋會是你哩!咋會是你哩!”這才知道是本村媳婦苗氏的娘家兄弟,苗氏的老娘因為有病眼瞅著就不行了,苗家派這個兄弟連夜來吉家溝送信兒,叫姐姐趕快回去跟老娘見上最後一麵,誰知道吉家溝已被地雷圍得鐵桶似的,結果他娘沒見著閨女連兒也見不著了。

後來又是一天半夜,爆炸聲又一次驚醒了村莊的好夢。由於這次又是響了一聲不響了,習以為常的吉家溝人已經不往老日跟兒想了,而是啐一口痰道:“不知哪個又倒了八輩兒的黴。”當他們再次來到爆炸地點全都傻那兒了,他們看到這回倒黴的非它而是本村的吉四兒。卻原來吉四兒這個人,用鄉村的話叫做“流逛捶”,也就是正業不務、專走旁門的二流子。譬如說種地吧,正經農民都是種糧,惟到他跟兒把好好的地種成了花生——“種這可比種糧掙錢哩。”自從他的花生越來越臨近成熟,他的地也越來越成為偷兒光顧的目標,動不動刨出一片坑動不動刨出一片坑。氣得吉四兒——花生在這地方叫“拉生”——不止一次地跳腳大罵:“媽那個B——誰偷了俺的拉生?誰偷了俺的拉生?”為了守住來之不易的勞動果實,吉四兒甚至想出了這樣的法兒,這陣兒不是都說地雷如何如何厲害麼,他也在木牌牌上寫了個“小心地雷”,狐假虎威地插在了自己的地頭起。可是沒想到——可能就連偷兒都看出來他的雷是“詭雷”了吧——他的威脅不僅沒有刹住偷盜之風,他的拉生反而丟得更多,越丟越多了。眼看著辛苦一季兒白辛苦了,這個吉四兒終於氣急敗壞了,咬牙切齒道:“媽那個B俺叫你偷!”決定為他的拉生弄幾顆真雷來。“俺不叫他去,死鬼非得去。”吉四兒媳婦捶胸頓足地哭訴著,“他這情是死摧的呀!”於是就在這個月黑風高之夜,吉四兒真的從地雷陣裏刨了幾顆真雷來。由於保長帶保丁、保丁帶村民,這時候吉家溝人對地雷這東西差不多都會擺弄幾下子。沒想到——業餘的到底是業餘的——他刨出來的時候啥事兒沒有,再埋下去的時候不知咋整的出事兒了,“轟”地一聲整個人都被炸得飛了起來。

吉四兒是死於地雷的第一個吉家溝人,由於低頭不見抬頭見、昨兒個還跟他招過招呼,他的死令整個村莊籠罩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氣氛。吉四兒是村人湊錢埋葬的。他媳婦是個病秧兒,下邊還有六個孩兒,最大的那個才十來歲,最小的那個還嘬著媽兒。埋人那天這個拖兒帶女的女人,趴在墳頭上哭得一次又一次昏了過去——

“我的夫哎——

你可不該這麼早走哎!

你眼一閉手一撒這麼一走哎,

撇下俺和一窩孩兒俺可怎麼活哎……”

日子就像村口老槐樹,看著那葉兒怪稠怪稠,今兒落一片明兒落一片,不知不覺地就落光落盡了,光剩了七支八叉的枝丫。當樹葉兒落光落盡時,皮司令的人又一次來到了吉家溝。樹葉兒落盡就是年底了嘛,他們是來統計這一年的地雷戰果的。“戰果麼?”吉保長說是這,“炸死了三個人,還炸死了一頭牛。”姓秦的一聽高興道:“不錯嘛,不錯嘛。這才幾天哪,就把三個鬼子送回了家。別的村都還一壺沒開呢。我一定把這好消息彙報給皮司令,給你們村的自衛隊以表彰和獎勵。”吉保長一看他聽岔了,說:“哪兒呀,不是老日。老日還一個沒見呢。炸死的都是咱自己人。”村人們這才意識到——真的哎,死的都是他們自己人。

日他娘這是咋整的——他們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地造雷、埋雷,是為了保衛自己不受老日的傷害,到如今連老日的影兒都沒見著,反把自己坑害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日他娘這是咋整的哩?早知道是這他們操那麼多心費那麼大事幹球呀!

姓秦的一聽是這回事兒,趕忙勉慰眾人道:“鄉親們,別泄氣。要鬥爭就會有犧牲。你們今天犧牲三個人,但是我請你們想一想,如果你們不付出這樣的犧牲,敞開村門把日本鬼子放進來,就會犧牲三十、三百、甚至更多的人。以三個人的代價,換取了全村人的安全和安寧。鄉親們哪,你們的犧牲是值得的!你們幹得很好,再也沒有那麼好了!”

但是這時候的吉家溝人,已經不似以前那般好說好哄了。當著姓秦的他們沒說啥,姓秦的一走他們圍住吉保長,你一言我一語地嘟囔開了:“保長嗬,你說這老日他能來麼?”“保長嗬,你說這老日啥時才來哩?”“要俺說他來不了。咱村離他恁球遠,窮得吊蛋叮當響,他來咱這兒弄球哩?”“現如今的可倒好,老日老日沒見來,咱自己反倒出不去了,出去一個死一個。”“不光是咱出不去,外頭想進也進不來,沒見如今連親戚都不來了,都知道咱村埋了地雷。”“不光是親戚不來了,連閨女都不敢往咱這兒嫁了。俺家老二說了毛村一頭親,本來說好了年前辦事兒的,可這早人家說啥也要退親。人家說不是俺不肯把閨女給給你,恁村——恁村是個閻王殿哩。”“照這麼下去,用不了幾天,不信恁情看了,咱村就得成了孤老兒病老兒,啥時候死在屋裏人們都不知道,等發現了砸開門那肉也臭了。”總之,說來說去其實說的就一句話,那話誰也沒明說但是心裏都清楚——那雷俺說就別埋了吧。

“恁說啥?不埋了?”

吉保長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對於地雷的負作用,他一直以為隻是個怎麼埋的問題,想都沒想過這裏頭還有個埋不埋的問題。正因為沒想到,他一時都不知道該說啥了。這個、那個了老半天,最後一隻手朝溝口炮樓揮舞著:“不埋了,老日來了咋辦哩?”

由於這時候已是冬天,炮樓被一溝霜氣氤氳著,看起來有點兒模糊不清。但正因為看著模糊不清,吉保長覺得它更加凶險了。就如同一頭野獸,在明處的時候雖然也凶險,但是在暗處的時候就更凶險。因為你根本說不準他啥時候會撲出來。所以你覺得它隨時都會撲出來。

“恁說得不差,老日是沒來。”吉保長道,“可是誰敢說——它這輩子都不會來?”一個一個地指著他的村民,“你敢麼?你敢麼?你敢麼?”“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它哪天真來了咋辦?萬一它要是真來了,那、那、那咱村不就毀了麼!”

“可是——”也不知道是誰唱反調道,“誰又敢說老日一定會來?它要是萬一不來呢?”

“不可能!”吉保長斷然道,“它不來?它不來——恁球老遠恁球費事地跑咱中國弄啥哩?不信俺可以跟恁打個賭,它要是不來俺就不姓吉。”

“那你的意思是,這雷咱還得接著埋?”眾人問。

“埋!”吉保長作了一個刀砍斧劈的手勢。

“那——”這時候有人提出來,“要是再炸著人咋辦?”

吉保長說:“絕對不會了,絕對不會了。”

但那個人堅持道:“俺是說萬一。你不是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麼?”

吉保長說:“你——”本來想罵你咋咬著屎橛打滴溜,但一看眾目睽睽的都盯著他,轉而麵向眾人拍著胸脯道:“恁放心,恁放心。俺敢保證絕不會出事兒了。恁不信俺可以把話說頭裏,到時要是再出事兒——別說是人,就是炸死一隻鳥,恁把俺的頭擰了。”本來這是話趕話,被趕到這兒的吉保長不得已,完全是硬著頭皮這麼說的。吉保長沒想到他這麼一說不要緊,事情的性質由這兒起一下子改變了。本來埋雷是全村的事兒,既然大夥兒享受了埋雷的好處,那麼由此而帶來的風險也應該由大夥兒分擔。可是吉保長這麼一說,卻把這事兒變成了他一個人的事兒,把本應全體共同承擔的責任,不知不覺地一個人承擔了起來。也就是說,啥事兒沒有皆大歡喜,出了事兒都是他的。

盡管吉保長信誓旦旦地拍了胸脯,但在這之後的埋雷活動中,還是遭到了村人一致的抵製。一開始這抵製是被動的、消積的和無形的。也就是說誰也沒有說不埋,但在埋設工作中卻表現為不主動、不積極和不配合。一方麵是吉保長,每天黃昏照常集合村人去埋雷;另一方麵是全村人,一到黃昏就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不是有這事兒就是有那事兒,不是這兒不對就是那兒不得,想法兒調點兒地進行推諉和搪塞。一方麵說不去不行,不去就挨家挨戶指名道姓地叫;另一方麵則裝聾作啞,天一擦黑兒就把門從外麵反鎖了,明明人在呢硬是假裝人不在,任你吐沫喊幹了嗓子喊啞了,該幹啥子幹啥子就是不理你的茬兒。一方麵一看人們論堆兒了,說恁要是真不想幹也可以,誰不想幹誰每月出二鬥糧,俺拿你的糧食找人替你幹;另一方麵一看動了真格的,明白想賴是絕對賴不過去了,幹是幹了可光出工就是不出力,那雷——不是敷衍潦草地埋半截兒,那半截兒還露在坑外麵,就是糊裏糊塗的埋錯地兒,該埋路中的埋在了路邊。更有甚者,一天清早吉保長帶人去取雷,親眼看到一群野豬順著村邊河灘地,在本該是雷區的地方大搖大擺、走來走去。吉保長本來還一連聲喊:“壞球了壞球了!”這群蠢豬要是踩了雷、那得糟蹋多少地雷呀!卻不料眼睜睜看著野豬在地雷陣裏狼奔豕突,竟然如入——俗話常說的——無人之境,那麼多地雷連屁都沒有放一個。等野豬走了過去一看——“俺日他娘!”這個保長氣得當場罵開了,“這是哪龜孫埋的雷?”雷是一個不少地都埋了,可是那弦兒卻他娘的根本就沒掛!

“幸虧是一群野豬哇!幸虧是一群野豬哇!”吉保長說這話的時候腦袋還冒著汗,“這要是一群老日——恁腦袋還在不在脖兒上都難說了!”

看到人們一個個低著頭不說話,吉保長決定再也不客氣了。老百姓是個啥?說那不中聽的就是愚氓呀!你越是對他好,他越是不領你的情,反而覺得你在害他。越是對他客氣著,他越是跟你得寸進尺,反而踩著你的鼻子上你的臉。我們說過作為那時候基層政權的保,多多少少都配有幾條槍。這些槍沒事兒時候鎖在保長的家裏,有事兒時候——比如說派糧派款被拒絕呀,拉丁拉夫遭反抗呀——就分發給那些保丁們,由保丁們扛著它去公事公辦。現在吉保長就把這些槍又一次分發給了他的保丁們。“既然狗日的們敬酒不吃吃罰酒——”吉保長對武裝起來的保丁們說,“咱們就給他們點兒顏色兒瞅瞅。”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吉保長在吉家溝的地雷戰中,一改過去笑容可掬、好話好說的工作作風,由號召和動員變成了強迫和逼使。每天黃昏領著一群扛槍的保丁,挨家挨戶用槍托“哐哐”地砸門,把男女老少一股腦兒從家裏趕出來,趕向村口、路邊、河灘的地雷場。如此一來這樣的情景出現了。你也不想想那些保丁都是啥人哪,說那不中聽的都是村裏數得著的二流子,空手時候還想騎在人們頭上作威作福,更何況此時此刻手裏握著槍。他們“快點兒,快點兒”地吆喝著,在驅趕、監督村人埋雷的過程中,看到誰的動作慢一點兒,或者誰的雷埋得不合格,嘴裏罵著“娘那B”上去就是一槍托,就好像他們使喚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可以任意鞭撻的牲口。此情此景使人覺得,這哪裏是自衛隊帶領群眾埋地雷,簡直就是日本鬼子驅使著群眾去趟地雷。被刺刀驅使著的吉家溝人,人人一臉憤怒交加、同仇敵愾的表情。

如此一來地雷是埋下去了,但是吉保長也在吉家溝混秕混臭了。吉保長有一天突然發現,不知啥時候起他成了吉家溝最為孤立的人。作為一保之長,一個村莊的頭人,從前人們見到他無不逢迎、諛笑,甚至大老遠就急慌慌地跟他打招呼。可如今,人們不僅不再對他笑臉、笑語相迎,甚至遠遠的瞅見他都繞著、躲著走,就好像他有傳染病一沾就會被傳染了,實在躲不開了索性仰著臉兒翻著眼兒,就好像壓根兒沒瞅見他、就好像這世上根本沒有他這人。更有甚者,有一回他和一個人擦肩而過時,那個人不僅乜都不乜他,走過去之後還“喉”地啐了一口痰。而與他的遭遇正相反,他的小姨子二紅一露麵,人們不僅不回避不躲閃,反而像蠅子似的跟在後麵亂哄哄。吉保長和二紅的關係,雖然直到現在還曖昧著,但是二紅卻已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子。本來這在鄉村算不了啥。那時候的鄉村,特別是吉家溝這樣的山村,由於一輩兒一輩兒的都在治外和化外,在咱們看來不正常的事兒在他們眼裏都很正常。但是這回人們卻沒那麼好說話了。由於他們不敢對吉保長說什麼,便把氣兒撒在了吉保長喜愛的物什兒上。二紅走到哪兒男女老少跟到哪兒,大聲數落和嘲笑著她那一挺一挺的大肚子。這其中特別是那些孩子們,不僅尾在她腚後“嗷,嗷”地起著哄,還爭先恐後地衝她扔著坷垃和泥巴。最可氣的是有一回被吉保長碰個正著,大喝一聲:“這是誰家的雞巴孩兒!”把他們攆得上樹的上樹、上牆的上牆,上去之後卻仍不散,還騎著樹杈、牆頭快樂地衝他們唱曲兒,而且唱得盡是大人們唱的騷曲兒——

“一高一矮配夫妻,

上下兩頭對不齊。

隻要當間對得齊,

管球上下齊不齊……”

這是吉保長怎麼都沒想到的。這個從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的人,先是紅頭漲臉、氣急敗壞,接著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和悲哀。“這是咋球整的哩?”悲憤交集的人不由地問自己,“俺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地為了啥哩?還不是為了、為了、為了他娘的恁好麼?可是恁——恁咋就讓俺的一片好心落個這結果哩?”真的,吉保長真的是想不通,他一直都覺得他在為吉家溝幹著一件大好事兒,可是咋球整的幹著幹著反把自己幹成了吉家溝的對立麵,吉家溝不僅不拿他當恩人,反而拿他當仇人了呢?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吉保長開始越來越多地來到村口,長久長久凝望著遠處溝口的炮樓。這時候又到了麥黃時候,也就是說——炮樓已在那兒屹了整整一年了。由於這時陽光明媚、能見度好,照得溝壑有折有皺、有明有暗,炮樓重又現出了它那又黃又黑的真麵目,不僅輪廓、就連樓上的膏藥旗和樓下的鐵絲網都隱約可見。凝望著炮樓的吉保長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老日嗬老日,恁在那裏頭弄球啥哩?”“老日嗬老日,恁光說來光說來咋就不來哩?”“老日嗬老日,俺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俺這兒糧食大大的,金票大大的,老母雞大大的,花姑娘大大的。你快來吧快來吧快來吧!”他如此企盼、祈求著老日的到來,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向人們證明,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對的。

卻不料,吉保長還沒有等到老日,先等到了一個更大的噩耗。他的那些地雷又炸了。這回炸死的是吉先生。

吉先生是到村外找羊時,轉進地雷陣踩到地雷的。我們已經說過這個吉先生,是吉家溝最大的知識分子,早在前一個朝代就曾考取過舉人。後來由於朝代不長眼地改換了,本該混個官的他最後啥也沒混上,隻得退回故鄉吟個詩、作個畫,過起了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隱居,不用說是沒有啥事兒可幹的,特別是年紀越大、就越沒是事兒可幹。完全是為了給自己找點兒事兒,吉先生養了一群羊。吉先生兒孫滿堂、家大業大,他當然——不是把羊作為營生,而是作為寵物來養的。這從他對羊的稱呼就可以看得出來。本來一個羊麼叫個羊不妥了,他卻非得給羊取上個人名兒。公的叫黑,母的叫玲,一群小的則叫栓兒、鎖兒、狗兒、蛋兒……人們總是看到他就像呼兒喚女那樣叫著:“黑,走哩。”“玲,回哩。”“栓兒,鎖兒,來吃哩。”“狗兒,蛋兒,來喝哩。”你可以想想一個把羊當孩兒養的人,一旦丟了羊會怎麼樣。這黃昏當吉保長挨家挨戶問:“齊了沒?”問到吉先生家時他大兒一看老老少少一個不少,本來都已經應過了:“齊了齊了。”但吉保長前腳走吉先生後腳可嚷開了:“沒齊沒齊。誰說齊了?俺那蛋兒還沒回來哩。”蛋兒是這群羊裏最小的羊兒子,也是吉先生最為寵愛的心尖兒疙瘩兒,你也不想想少了它老漢能依麼。兒孫們一看老爺子一頭嚷著一頭就要去找,都說“不敢哩爹”、“不敢哩爺”:“狗日的吉保長已經把雷埋上了。”但吉先生堅持說:“俺就到村頭喚喚又咋了?俺就到村頭喚喚還不行麼?”沒想到這一去不當緊——吉先生先是在村頭喊問著:“蛋兒——哪兒哩?蛋兒——哪兒哩?”似乎聽到坡下河灘裏有聲音“咩——咩——”地回應著。緊接著往前走了走繼續喊問著:“蛋兒——是你麼?蛋兒——是你麼?”那“咩——咩——”的聲音仿佛也向前走了走,聽起來更加清晰可聞、楚楚動人了。就這樣吉先生聽著聽著激動起來:“是俺蛋兒哩!是俺蛋兒哩!”一時間完全忘記了前麵到處是地雷,一頭一聲聲呼喚著:“蛋兒——回哩!蛋兒——回哩!”一頭向那“咩——咩——”的聲音走了過去。

“蛋兒!蛋兒!”吉先生終於看到了他的羊。

“咩——咩——”那羊也看到了吉先生。

老漢向羊奔了過去。而那羊也撒歡兒奔向了老漢。

就在人和羊隻差幾步的當兒——“轟隆”一聲,先是那羊踩響了地雷。吉先生在這聲巨響麵前呆了一呆,突然一頭嘶喊著:“蛋兒——”一頭撲向了他的羊。緊接著,“轟——”“轟!”“轟!”“轟!”滿河灘的地雷接二連三響了起來……

吉保長是在家裏得知這一凶信的,那時候他正“呼嚕呼嚕”地喝著麵湯。凶信是他小姨子二紅帶來的。由於吉先生踩上了最厲害的雷——子母雷,也就是地雷四周又埋了一圈兒手榴彈,老漢整個被炸成了一片兒一片兒的,最後是他的兒孫們哭喊著:“爹呀!”“爺呀!”東一片兒西一片兒地拾揀回來的。“拾了滿滿兩籮筐哩。”二紅說著說著也哭了起來,“他的孩兒們往家抬時,一路走一路還淌著血,淌得一條路上都是血……”

吉保長得知這一凶信後二話沒說,碗一丟直接鑽了他們家的紅薯窖。二紅在後頭攆著問:“你弄啥哩?你弄啥哩?”他隻說了一句:“把蓋蓋上,把蓋蓋上。不管哪個找都說俺不在。”這黑整整一黑都躲在地底下沒敢露頭。二紅一黑下去看他好幾回——頭一回看到他蜷縮在地窖盡頭的旮旯兒裏,大熱天竟似怕冷樣的倆手抱膀兒渾身直哆嗦。另一回看到他就像發高燒說胡話滿嘴亂嘟囔,翻來覆去隻有三個字:“不是俺不是俺不是俺!”三一回看到他挺大老爺們兒跟個孩兒似的,先是“嗚”地哭出了聲到後來哭得“哞哞”的。

每次二紅都勸他:“上去吧,上去吧——嗬。”

但越勸他越往後退:“上去?你想讓他們殺了俺哪!”

直到天亮時,吉保長才漸漸平靜下來,但——二紅說:“快上去吧,沒人找你,更沒人要殺你。”他仍然一個勁兒地嘟嚕著:“俺不信,俺不信,俺不信……”

二紅鼓勵他:“人是雷炸的,又不是你炸的。冤有頭債有主,他們要找也是找雷,要殺也是殺雷。這裏頭有你啥事兒咧,看把你嚇成這樣形。”

但是他堅持道:“咋沒俺的事兒?咋沒俺的事兒?咱村從古到今都沒有雷,是俺把雷帶到的村子裏。地雷自己不會跑到地底下,是俺領人把它埋在的地底下。貪為埋這幾顆雷,俺把法兒都使絕了,今兒個哄明兒個勸,哄勸不動了挨家砸門叫,叫喊不出來使槍往外趕。你說說,你說說,這不是俺的事兒是誰的事兒,他們不找俺找誰呀?”

“那——”二紅說,“他們也不能把賬算在你頭上。這還不都是叫老日給鬧的,沒有老日事兒能恁麻纏麼。他們要恨也得恨老日,要找也得找老日。”

“找老日?他們敢麼?再說咱村人你還不知道,他們才不管啥球老日不老日,他們隻認自己看得到的東西。現在他們看到的是,老日沒把他們咋著了,反倒是俺的雷把他們炸得死的死傷的傷。你——你拿老日打發他們,你也不想想他們是球好打發的麼。”

直到最後二紅說:“那你是說,你埋雷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