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靜默的樹洞重逢(1 / 3)

在靜默的樹洞重逢

作者:7988

1、陳依翰的母親沒有變成那幅畫上的公主

2005年的夏天,我終於買了PSP,當時激動的心情,就像炎夏的夏日一樣,難以遮掩。

陳依翰見到我的PSP時,激動地大叫了起來:“哇!噻!P!S!P!”

我對他的反應相當之滿意。

他驚訝而誇張地大叫著,鼓起來的臉頰像極了生氣時的河豚。

然後陳依翰借過了我的PSP,大玩俄羅斯方塊,他激動地說:“太好了,你可以一邊走路一邊玩俄羅斯方塊了!我要是能像你這麼爽就好了!”

我不用PSP打俄羅斯方塊,因為它能玩更好的遊戲。

和一驚一乍的性格不符,陳依翰長得十分清秀,他身上透露著生長在學校裏的樹木的氣息,看到他就會讓人想起學校、課室,還有操場上透過枝葉的陽光。

他總是穿潔白的襯衫,我曾猜測,因為他的媽媽是清潔工的關係,所以才能將他的襯衫洗得比別人的都要潔白幹淨。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在心底裏,我覺得我們之間的情感有些古怪。

或者說,我從未對陳依翰這個最好的朋友,掏心掏肺。

陳依翰還我PSP的時候,說起昨晚半夜下暴雨,他家裏多處漏水。他和他爸找了許多的瓶瓶罐罐,他們在雨滴的打擊下,用那些瓶瓶罐罐調出了土耳其進行曲的旋律。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地哼著土耳其進行曲的調子:“噔,噔噔噔……”

陳依翰和他爸爸,是很有可能做這種事的。

他爸爸是個街頭藝術家,他在各種牆上塗鴉。他當年和向陳依翰的媽媽求婚時,我們鎮上最高的那座大廈的牆上,被畫上了一幅巨幅畫。畫上陳依翰的爸爸和那個女人親密擁抱,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陳依翰說後來他媽媽出來,看著一片狼藉的客廳破口大罵:“怎麼會有人不接漏水而在玩這種東西!!你們究竟是不是人?!”

陳依翰大笑說:“她居然問我們是不是人,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我沒有笑,但陳依翰說著這些事,自己已經笑得人仰馬翻,幾乎就要乘鶴仙去。

他能將所有痛苦的事情都變得好笑,縱使那事情本身並沒有任何笑點。

陳依翰父親的愛情十分浪漫,但不久之後,迫於生活拮據,陳依翰的母親去當了清潔工。這生活的轉變,就像他父親當時在大廈的牆上留下的,人們交口稱讚的求婚畫作,不久之後就風吹雨淋變成毫無價值的色塊,甚至汙染了這座城市。

陳依翰的母親沒有變成那幅畫上的公主。

陳依翰哈哈大笑著說這件事,他也說他知道父母為什麼會總是吵架,因為一個是塗鴉藝術家,一個是清潔工,肯定會吵架。他爸爸會在屋裏畫東西,而他媽媽希望最好全世界都像太平洋中部那片最幹淨的海域一樣,連生命都沒有。

陳依翰笑著跟我說:“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她居然沒想過,那樣她就會失業了,哈哈哈!”

2、我遇見最美麗的天使

我和陳依翰不同,我從來都不會將我心裏的事情,將那些不好的事情說出去。

我不願意說給任何人聽。

那時我看過王家衛的《花樣年華》,這部迷蒙旖旎的影片,教會我一個人的秘密隻能去到吳哥窟,對著樹洞說。

後來我多了一個樹洞。從2005年2月份,一直到現在的5月份。

他是一個名叫陳致林的男人。

放學後,烈日西下,大地像是正在張嘴呼出熱氣的獸,讓人的汗水淌個不停。我坐了公交車去醫院,溜進了病房。

我跟陳致林說:“我今天買了個PSP,可以玩很多遊戲。”我說:“陳依翰很羨慕我,我很滿意。”我說:“你一定不知道PSP是什麼吧?這個世界還是有許多新奇好玩的東西的。所以看著你,有時候我會覺得,隻要是活著,就已經很好了。”

陳致林住在醫院的植物人看護病房裏。

他會承受所有我說的話,會永遠為我保守秘密,不會厭煩我,也永遠不會出賣我。

他是個植物人。

而我總會經常去看他,和他說話。

二十分鍾後我拿起了書包,說:“我走了,爸。”

就在這時,一個女生走進了病房。她看到我,愣了一下,問我:“我可以看一下他嗎?”

我點了點頭。

她看了陳致林一會兒,轉過頭來時咬著唇,我看到她的眼眶已經紅了。

她是個漂亮的女生,和我差不多年紀,直長發,穿著印有許多花瓣的長裙和涼鞋,她的眼睛像是閃亮的星。

“你是陳致林先生的兒子吧?我走進來時聽到你和他說話了。”她看著我說,“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談一談。其實是這樣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曾經救過我的命。”

我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她就又說道:“我叫周雪倪,我找了他好久了。”

她望著我的時候,眼睛裏裝滿祈求。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即使,陳致林根本就不是我爸。但我其實知道自己的心,我想跟眼前的這個女生說話。

3、我相信一切都有根源

周雪倪開著車,她的表情看起來並不是很愉快,甚至有些哀傷。

陳致林並不是我爸,在我小的時候,我的父親就去世了。

我想人都是有一個根源的,比如陳依翰的父親,他隻懂得藝術,他隻著眼於愛與和平,著眼於那個嬉皮士時代,致力於以自己的力量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他從沒想過給陳依翰一個溫暖的家,所以陳依翰一再跟我說,他想要一個美好的家,他大笑著說:“生活在一個永無寧日的家庭裏,真是痛苦得好笑啊。”

而我的根源是,我從不會在別人麵前說起我的心事,說起我痛苦的事。

因為小時候我曾嚐試說過,然後,我的痛苦,就變成了朋友們的笑料,成為他們攻擊我的武器。

我一直相信,有根源的。

2005年2月份的時候,我奶奶因腸胃炎住院,我在醫院裏照看她,因為我媽媽太忙。

我一直很不喜歡醫院裏那種繁忙而沉重的,帶著死亡的氣氛。

那時我注意到了對麵的病房中的陳致林,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我會認識一個植物人。

而在我照顧奶奶卻自己睡著了之後,我被媽媽訓了一頓,她說我沒有男人應該有的責任心。

我很難過,但卻沒有反駁。

然後在媽媽走了之後,我跑去跟陳致林說話。

我想我是一個沒有勇氣的人,我甚至連反駁別人都不敢。我隻敢對著陳致林,像是對著一個樹洞說,我沒有男人的責任感是因為沒有一個男人來教我這件事。這並不是我的錯,我本身也因此覺得痛苦,但是媽媽不能體諒我。

不可思議的是,那次對著陳致林說完這些話之後,我的心裏像是有了一個缺口,那些長久以來的不滿和壓抑,突然間就流淌了出去,剩下的全都是滿足。

我想人是需要一個地方說說自己的心事的。

所以後來陳致林成為了我最神秘的好友。

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隻要和他在一起,跟他說說話,我就覺得心裏能得到難以言喻的滿足。

和那種滿足相比,所有的語言和文字都無力形容。

那種感覺像是我向他說出那一切之後,就得到了救贖,重新被神、被這個世界所認可。

我也曾跟陳致林說起陳依翰的事,我說陳依翰對我有太多的依賴,他什麼事都會告訴我。所以我覺得這樣對陳依翰不公平。我防備著他,我看到他羨慕我有PSP,羨慕我有一個不吵架的家而覺得滿足。陳依翰信任我,可是我對他保留了太多太多。

但我和陳致林之間,也並不是能像這樣維持著很好的關係。

就在我買下PSP之後不久,就是陳依翰的生日。我興致勃勃地上了遊戲,將我網遊裏的裝備全都脫了下來,郵給了陳依翰。

那是一套遊戲裏的頂級裝備,陳依翰曾羨慕不已,但我買了PSP之後,就不怎麼想玩網遊了,於是當成生日禮物給了陳依翰。

我想他一定會開心,雀躍不已,或許喊著萬歲,高高跳起,像是澳洲的巨大袋鼠一般。

但那天陳依翰拿著一個嶄新的PSP,跟我說:“嘿嘿,我也不打網遊啦,我爸給我買了個PSP當禮物!”

陳依翰大笑著說:“哈哈,我當時一直想要你的裝備,你卻不願意給我,哈哈,你現在終於想要給我,可我已經不想要了,覺得那東西很沒有意思,真是有趣,哈哈!”

他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笑著。

旁邊的同學見到陳依翰笑,也笑了起來,他們問我說:“你不是陳依翰最好的朋友嗎?怎麼連他想要什麼生日禮物都不知道?不過送不想要的裝備倒是個好主意,省了錢。”

那些同學紛紛開始嘲笑我。

陳依翰也隻是笑,他看起來似乎並無惡意。但我想不通,不知是他的笑點已低到令人發指的地步,還是他故意要羞辱我。

我完全沒有省錢不給陳依翰買禮物的想法,我隻是一片好心,以為他想要而已。

我下墜到了冰寒的穀底,在他們歡慶生日的時候,我就已經將陳依翰從我最好的朋友的位置上劃去。

那天離開後我去找了陳致林,他死寂地躺在病床上,勉強維持著生命。

我和陳依翰之間,本來就沒有好朋友應該有的一切。我們的根源隻是互相滿足,互相借慰,我喜歡他仰羨我,討好我,追逐我,卻永遠不能追到。

所以當他在什麼時候趕上我,並讓我被羞辱的時候,我不開心了。

我活在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正的朋友,隻是一望無際的孤獨。我想躺在這充滿生老病死的痛楚的醫院裏,陳致林的孤獨是和我一樣的。

我們應該能有點共鳴。

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絲熟悉的氣味。

那天開始,我私下叫陳致林爸爸。

叫完之後,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