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麵的比較,我們又可以看到墨家、名家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和主不變派在西洋哲學史上的地位相同。這也是由於社會背景的決定。關於墨子的思想,一般人忽視了他的一因論的主張,所以有種種不同的說法。經過了這樣的比較說明之後,或者不至於發生許多無謂的爭執吧!
3.道家和主變派
(A)莊、老和赫拉克利特
《老子》這部書是大可懷疑的,我認為是戰國末年的作品;至於這部書是何人作的,我也以為大有問題,決不容易斷定為老聃作,或為李耳作,或為太史儋作。我恐怕是戰國末年楊朱、莊周之後輩所編纂而成之者(說明見第四講和第六講)。所以現在單提《老子》這部書。莊子在道家的地位,在我看來,應該是很重要的。有《莊子》書然後有《老子》書,決不是有《老子》書才有《莊子》書。關於這些地方,都容以後講明,現在單說說莊子、《老子》的根本立場。我以為《莊子》《老子》書中所表現的思想,都是辯證法的自然觀。第一,他們看重客觀的自然界,認人類也是客觀的自然界之一種。莊子在《齊物論》上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兩句話,一麵打破時間,一麵又打破空間,是道家宇宙觀的整個表現。第二,他們所看的自然界的發展過程,都是辯證法的。莊子的“道行之而成”,《老子》的“周行而不殆”,都認宇宙是流動的。又莊子的“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都是一種辯證法的精神(關於這點,容在第四講詳細說明)。合上兩點言之,莊子、《老子》的辯證法的自然觀,是顯而易見的。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在希臘是辯證法的自然觀之創始者。他特重客觀的自然界之闡明,而且認定宇宙是流動變化的,所以說“人不能兩次立足於同一河流之中”。又他認宇宙的現象都是相對的、矛盾的、鬥爭的,所以說“鬥爭為萬物之父,萬物之王”。矛盾、鬥爭、反對,在他看來,是萬物轉化的總樞紐。他以為有矛盾必然地發生“矛盾的統一”,用他的譬喻說來,宇宙就是混合酒,宇宙就是一種反對之流。這不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思想嗎?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到赫拉克利特之辯證法的自然觀之豐富的思想。
道家的“道”和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Logos),更是一個絕好的對照。“道”即是軌道、過程、法則的意思。這當然和儒家所謂“道”完全不同。儒家的“道”,是“道”的範圍小,“人”的範圍大,所以說“人能弘道”。道家的“道”,是“道”的範圍大,“人”的範圍小,所以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這即是“人”法“道”。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也有法則的意思。他認為無物不有“邏各斯”,宇宙就是一個“邏各斯”。於是莊子、《老子》的“道”,成為莊子、《老子》的辯證法,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成為赫拉克利特的辯證法。莊子、《老子》的“道”影響中國人的生活態度,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也影響西洋人的生活態度。“道”與“邏各斯”本質不必相同,但它們在哲學史上所發生的意義卻是同樣重要的。
(B)楊子和普羅泰戈拉
楊朱的思想亦不易談,據《孟子》上記載的材料,我們知道楊子是“取為我”,知道楊子是抱“為我”主義。但“為我”應作如何的解釋呢?我以為當以“貴己”“重生”“全性保真”為“為我”的正解(關於楊朱的思想,待第四講詳細說明)。一言蔽之,楊子為顯明的個人主義,這是毋庸置疑的。在希臘則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是個人主義的首創者。他特重主觀,且崇感覺,和楊子“貴己”“重生”之旨正相會通。經驗派哲學家稱普羅泰戈拉的思想為唯名論(Nominalism),顧西曼(Cushman)在他所著的《西洋哲學史》上曾引證其說。確實地,普羅泰戈拉便是唯名論之祖。唯名論又可名假名論,因為隻認名是人造的稱謂,不認名是實在的東西。所以唯名論與個人主義關係最為密切。楊子大概也是想把他的個人主義建築在名理上,所以《莊子·駢拇》篇裏麵稱他“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偽《列子·楊朱》篇竟這樣記載著楊子的話:“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然則楊子在當時也許有一種唯名論的思想,以堅其個人主義的主張?這樣看來,楊子的思想豈不又和普羅泰戈拉不謀而暗合?
以上說明了道家思想的大概。道家思想重自然,重自由,重自我,大概是當時自由小農社會的反映。在戰國時候商品經濟相當的發展,而他們既敵不過當時激烈競爭的社會潮流,又看不起曆來專事剝削的封建形態,故反抗的情緒,尤其是反封建的情緒,特別昂奮。他們的思想產生於戰國,不是無前因可尋的。
就在希臘的主變派,也未嚐沒有一種特殊的社會背景。希臘社會雖是奴隸生產的農業經濟,可是在小亞細亞一帶,商工業異常發達,愛菲塞(Ephesus)便是商業的中心。赫拉克利特即產生於此地。經濟界變動的事實常常擺在他的前麵,因此發生他的辯證法的思想。後來奴隸勞動開始呈動搖的征象,一麵為防止波斯的侵入,不能不常作民族獨立的防衛,因而自我意識日漸發達,遂有普羅泰戈拉的思想的產生。西洋哲學的社會背景比中國哲學的社會背景容易探求,因為西洋古代的哲學家都經過了一番考證,而且有許多也已成為定論,不像中國的老子、楊子,其人其書,都大有問題。所以我們想確切地決定他們的社會背景,是頗不容易的。
(二)第二期“嬗變期”的比較
中國哲學的嬗變期,是指秦初到明末一個長時期而言。這時期仍屬於封建社會形態,本質上並沒有多大變化。在某種意義說,這時期裏麵的封建剝削,比之第一期反而加甚。即就封建製度言,某種封建製度仍舊在中國社會中大肆其威力。可惜在這次演講中不能細說。一般人認為春秋、戰國以後,因商業資本的發展,無形中破壞了封建製度,並且肯定地說,秦朝的政權是商業資產階級的政權,其實這種理論是完全不顧事實的。上麵已經說過,商業資本並不能破壞封建製度。因為它並不代表一定的生產關係,它隻不過是完成生產流通過程一種媒介作用而已,所以認為秦朝以後封建製度消失,甚至認為秦朝以後封建社會轉變了成為商業資本主義社會的理論,是不值一駁的。
況且在中國封建製度中操著特殊作用的宗法製度,也並不見得在秦朝以後減少了它的作用。儒家的“孝”和“禮”,都在秦、漢以後發生重大的作用,這是一種很明顯的事實。秦、漢以後,如果不是封建社會,則新儒家的朱晦庵和王陽明,又哪有由倫理的孔子抬高到宗教的孔子的可能?我總覺得孟德斯鳩(Montesquieu)有一段話,很可以告訴我們:中國從古以來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社會。他在《法意》上說:
東方之國,有支那焉,其風教禮俗,亙古不遷者也。其男女之防範最嚴,以授受不親為禮。不通名,不通問,閫內外之言語不相出入,凡如是之禮俗,皆自孩提而教之,所謂少儀內則是已。文學之士,其言語儀容,雍容閑雅,此可一接而知者也。守其國前賢之懿訓,而漸摩之以嚴師,故一受其成,終身不改,此禮俗之所以不遷也。
我們看他這段文字,描寫著中國社會為“亙古不遷”,雖然他的觀點並不怎樣正確,但也足見封建社會這一階段在中國整個社會發展史上綿延之長了。謂秦、漢以後中國社會變了質,不是封建社會了,這是何等地說謊?
封建社會必然地和宗教結不解緣,上麵已經提到這一層。中國不是無宗教的國家,而是宗教思想最龐雜的國家。秦、漢以後,宗教思想雜然並起,墨子的天鬼觀念,遂在中國社會操了很重大的作用,一直到現在不衰,誰說墨家的思想在秦朝以前便已中絕了呢?墨家本來是擁護宗教的,到了秦、漢以後,儒、道兩家也變成宗教,於是儒家變成儒教,道家變成道教。宗教在社會上既發生了重大的作用,封建形態遂益趨於牢固而不可拔。
正在這個當兒,佛教遂由印度闖入了中國。最初是佛教各家教理並駕齊驅,其後因中國封建形態日趨尖銳,而“一超直入”的禪宗,遂得因緣而據思想的主營,為宋、明哲學的導引。於是中國嬗變期的哲學,遂舍宋、明哲學外,無一足當真正哲學之目。
西洋哲學嬗變期則指公元前4世紀至17世紀初,這時期由奴隸社會轉變為封建社會。奴隸社會以奴隸製度為社會勞動的中樞,封建社會以農奴製度為社會勞動的中樞。至農業經濟占產業的主要地位,在兩種社會裏麵,並沒有什麼差異。封建領主——俗界的領主和僧界的領主——在這時期成為惟一的主人翁。隨著封建領主的獨占生產手段加劇而宗教意識便強盛起來。中世紀哲學所以成為宗教的附庸,這便是主要原因。
基督教就在這時候發揮它無上的魔力。基督教是猶太一個苦木工約瑟之妻在未婚前的私生子耶穌所創的。它一麵巧妙地教化了羅馬人,一麵更機警地征服了日耳曼人。後來權威一天天地擴大,竟支配了封建主義鼎盛期的全歐羅巴。在這種狀況之下,哲學和科學都失去了它們的地位,哲學和科學都充了“神學的下婢”(Ancilla Theologiae)。於是基督教的教義成為哲學的中心,因有所謂“經院哲學”(Scholastic Philosophy),做了西洋哲學嬗變期的柱石。
關於嬗變期的社會背景,已約略地說明,現在將兩方麵的哲學怎樣嬗變而來,和哲學的主要代表作一比較。
1.儒佛混合和二希混合
自李翱作《複性書》,開了儒、佛混合的端緒,於是中國哲學上著了很濃厚的印度哲學的色彩。宋、明哲學家表麵上是儒,裏麵卻是佛。他們都是拿孔、孟、荀做招架的幌子,實際上在發揮佛教禪宗的要義。於是石頭希遷的《參同契》,洞山良價的《五位頌》,臨濟義玄的《四料簡》成為嬗變期哲學的主要內容。在這時候,孔、孟、荀的哲學反成了禪學的工具。譬如孔子的“忠恕”,不過是就日用人倫上著眼,而朱熹卻把“忠”解作“由一本而萬殊”,“恕”解作“由萬殊而一本”,這樣,孔子的“忠恕”,便成為禪學的注腳了。嬗變期的中國哲學完全變了顏色,大率如此。
西洋哲學的嬗變期,正有相同的情形。上麵提到二希混合,所謂“二希”,即希臘主義(Hellenism)和希伯來主義(Hebrewism)。自從希伯來主義伸進到歐洲之後,西洋哲學上便著了很濃厚的希伯來主義的色彩。中世紀的經院哲學便是專說明代表基督教的希伯來主義的。經院哲學不在真理的探求,而隻是對於教會所給予的信條加以證明和解釋,便是使自己的意識附合於信條,成為哲學的主要任務。在這時候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的哲學都成為基督教教義解釋的工具,和孔、孟哲學在禪學上的地位正同。於是嬗變期的西洋哲學又複變了顏色。
佛教闖入了中國,成為中國哲學嬗變期,基督教闖入了西洋,成為西洋哲學嬗變期,這樣的暗合,又須從社會的背景上才能得到正確的解釋。封建社會是需要宗教做最後的台柱的,則表現在事實上,便自然地呈現這樣一種結果。
2.朱熹、王守仁和托馬斯·阿奎那、鄧斯·司各特
宋、明哲學以朱晦庵、王陽明為主要的代表。朱晦庵主性即理,王陽明主心即理;朱晦庵講心外求理,即求理於天地萬物,王陽明講心內求理,即求理於吾心。表麵上一個主知,一個主行,似乎見解不一,實則各人發揮各人所見的禪理,與儒家無關。從禪宗的見地說,兩家哲學可同時並存,因為一近北漸,一近南頓。但從儒家的見地說,兩家哲學都與真正的儒家不同。
經院哲學以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鄧斯·司各特(Duns Scotus)為主要的代表。托馬斯·阿奎那認為宇宙一切都是階段的發展,發展達到絕頂,便是神。神雖從“無”創造世界,但在創造之先,必經過一番審慎的思維,就無數可能的世界中,選擇一種最良的世界而創造之,所以神創造世界是受善的觀念之決定。其說屬於一種決定論(Determinism)。但鄧斯·司各特不以為然。他以為神創造世界並不受善的觀念之決定,乃出於神的意誌。並不是因為是善,所以出以神的意誌,乃是因為是神的意誌,所以是善。如果否認神的自由,那麼,神的本質豈不和一切事物的本質一樣,受必然的結果所決定嗎?鄧斯·司各特之說屬於一種非決定論(Indeterminism)。就兩說觀之,托馬斯·阿奎那主“知”,鄧斯·司各特主“意”,也似乎見解不同,其實都在發揮基督教的教理,和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的哲學也沒有如何密切的關係,雖然兩家都標榜為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哲學的闡述者。
儒家孔、孟講中庸,講理,講性,講良知,所以朱晦庵、王陽明便拿禪宗教義講中庸,講理,講性,講良知,使中國哲學完全流入禪悟。觀念派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講實在,講普遍,講發展,所以托馬斯·阿奎那、鄧斯·司各特便拿神學解釋實在、普遍和發展,使西洋哲學完全流為神話。可見他們的作偽心勞,如出一轍。單就經院哲學方麵言之,譬如他們解釋教會,說教會不是個人的集合,乃是一個獨立的普遍的實在。亞當的墮落,不是“一個人”的亞當的墮落,乃是普遍的實在——人類——的墮落。推而至於天父、神子、聖靈等,都成為普遍的實在。這不是想把哲學問題完全變成神話嗎?這種神話式的哲學,隻有在封建形態尖銳化的時候才出現的。
(三)第三期“發展期”的比較
中國哲學發展期,是指從清代到現在。這時期封建形態一樣地存在,所不同的,便是外國資本主義的侵入。這時期所受的是兩重的剝削,即國內封建地主的剝削和國外資本主義的剝削。但因外國資本主義的侵入,所以國內農村經濟一天天地破產,而城市商工業倒一天天地發展起來(不過商工業資本的發展,在國際資本主義的約束之下,也有一定的製限),外形上似有回到戰國末年的情勢。因此反映到哲學思想上便是解放運動,也可說是一種文藝複興。哲學思想的發展,在這時期便異常地迅速。
西洋哲學發展期,也開始於17世紀。不過就社會背景說,西洋的封建社會,已隨著產業革命而轉變為資本主義社會。因此反映到哲學思想上,便有各種硬性派和軟性派之不同。不過在這期之初,也同樣地作過一種解放運動而已。
在這期的比較研究上,卻頗困難。我們不能舉出許多相當的代表,我們不能在這期中國哲學上,舉出培根(Bacon)和笛卡爾(Descartes),更不能舉出康德(Kant)和黑格爾(Hegel),尤其不能舉出馬克思(Marx)、恩格斯(Engels)和伊裏奇(Ilitch)。我們隻能在大體上描寫幾種相同的輪廓而已。
1.回到先秦和回到希臘
上麵所提到的解放運動,實際上是一種複古運動。梁啟超在他所著的《清代學術概論》上說:“綜觀二百餘年之學史,其影響及於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複古為解放。第一步,複宋之古,對於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複漢、唐之古,對於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複西漢之古,對於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複先秦之古,對於一切傳注而得解放;夫既已複先秦之古,則非至對於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這段話描寫清代學術發展的情形實很正確。清初顧炎武倡“經學即理學”之說,已開複古之端,乾隆以後,惠棟、戴震諸人更進一步,專為經學而治經學;嘉慶、道光以後,治經者再進一步,由經古文學而至經今文學;其複古的情緒更熾。迨至光緒末年,康有為張大“托古改製”之說,於是所謂複古,遂全集中於先秦,回到周、秦之際學術研究的盛況。這是發展期一個特征。
西洋的學術界,在17世紀的前後,正複如此。這時正是所謂“文藝複興”時期,也是以複古為解放。第一步,複羅馬之古,對於古代羅馬的著作,爭相研討,即所謂“新拉丁之複興”。第二步,複希臘之古,不過這時還隻注意亞裏士多德以後的希臘哲學。如裏普士(Joest Lips)代表斯多亞學派,伽桑狄(Gassendi)代表伊璧鳩魯學派皆是。第三步,複希臘觀念派哲學之古,這時研究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的學派很發達,努力於觀念派哲學的注釋與闡明。第四步,複希臘主義之古,特別著重現世生活,愛美,重自由,重個性。總之,他們的複古,不單在古典的複興,而實在希臘主義的複興。這樣看來,和中國清代複古的運動,正有相同的意義。
不過所謂複古,當然不是一切和周、秦古代一樣,或和希臘古代一樣,而是含有進一步發展的意義的,便是由於懷疑精神和實證精神的發達。
2.懷疑和實證
宋儒已開疑古之端,至清代學術界則此風益熾。胡渭的《易圖明辨》,閻若璩的《古文尚書疏證》,都是疑古的著作中最有影響之作。尤其今文學者,對古籍幾乎無所不疑,對《詩》則疑《毛傳》,對《書》則疑《古文尚書》,對《禮》則疑《周官》,對《易》則疑費氏,對《春秋》則疑《左傳》。清儒有姚際恒者著有《古今偽書考》,更充滿著疑古的精神。他們一麵辨偽,更一麵求真。而求真的方法,便是憑依證據。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上記正統派的學風,首列四條:“一、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二、選擇證據以古為尚,以漢、唐證據難宋、明,不以宋、明證據難漢、唐;據漢、魏可以難唐,據漢可以難魏、晉,據先秦、西漢可以難東漢。以經證經,可以難一切傳記。三、孤證不為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四、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為不德。”我們從他這段話,可以想見清代學者一種實證的精神。清代學者如顧炎武、閻若璩、戴震、錢大昕、段玉裁、孔廣森、崔述等人,便是最富於這種精神者。
西洋經院哲學正盛時,即有唯名論發生,唯名論便滿含著懷疑的要素。其後經過布魯諾(Bruno)、蒙田(Montaigne)諸人,更進於積極的懷疑論。在他們的影響之下,遂產生兩個懷疑派的巨子,便是培根和笛卡爾。笛卡爾即以“我疑故我在”為哲學的出發點,其懷疑的精神之熾烈,可以想見。再後又達於休謨(Hume)而至孔德(Comte)。至論到實證的精神,則自哥白尼(Copernicus)以後,而伽利略(Galilei),而牛頓(Newton),大有一發而不可遏之勢。至孔德時,則有實證哲學,蔚為一種哲學上的主潮。密爾(Mill)、達爾文(Darwin)、赫胥黎(Huxley)、斯賓塞(Spencer)諸人,都成為實證哲學的柱石。19世紀下半期的哲學,完全為實證哲學所獨占。
懷疑和實證是互為因果的,所以這兩種精神都表現於發展期中。不過中國清代學者的懷疑與實證,是由宋學到漢學,由漢學到諸子學;西洋近世哲學的懷疑與實證,是由神學到玄學,由玄學到科學。研究的對象,雖不一致,但研究的精神,是約略相同的。
3.理和欲
宋、明儒嚴天理和人欲之界,謂吾人當存天理去人欲,這種理欲二元的看法,到清代便發生一個絕大的變化。清代學者大部分是站在理欲一元的立場的。王船山、顏習齋、戴東原(即上麵所說的戴震)三人,是顯然的代表。王船山很顯明地說:“欲即是理”,“天下之公欲,即理也”,“食色以滋生,天地之化也”。戴東原更把理欲一元的思想組成一種係統的主張。他的《原善》和《孟子字義疏證》各書,正表現著很豐富的理欲一元的思想。這在近代的哲學史中,是很可注意的一個轉向。
西洋近代哲學,也集中於理欲一元的主張。康德的哲學,便將純粹理性和實踐理性並舉。康德以後,如叔本華(Schopenhauer),如尼采(Nie-tzsche),都是站在理欲一元的立場。尼采更倡大理性和小理性之說,謂“理智是由肉體所創造的小理性,肉體和它的本能乃是大理性”。並且這樣說道:“在你的肉體中有更大的理性,強過你的最聰明的智慧。”總之,近代哲學,大抵偏重理附於欲,絕不承認一個超絕的理。也可說是西洋近代哲學上一個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