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利
中國自古講究以禮治國,而禮的本質其實就是以身份地位的差別來實施社會管理,在此種名教禮法的秩序下,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貴賤之分”、“良賤之別”觀念。貴賤者,官貴民賤;良賤者,良民與賤民之等級區別也。雖然不同時代對賤民的指代不盡相同,但總體上賤民多指沒有人身自由,從事最無“麵子”營生的人。如奴婢、奴仆、樂戶、丐戶等。這些“賤民”處於社會的最底層,以操“賤業”為生,很難與其他平民通婚,備受歧視與欺壓。著名作家賈平凹長篇小說新作《高興》,通過進城拾破爛的農民劉高興的生活經曆,展示了現代城市社會最底層“賤民”的生活情態、命運交錯與心靈變遷,表達了作家對賤民群體物質與精神生活的關注與悲憫,給予了人文主義者的關懷和批判。
高興是一個社會轉型中的鄉裏能人,一個具有現代思想意識的農村青年。農村人口的膨脹,耕地的縮減,無以為生的農民不得不湧入城市謀生。高興在西安拾破爛的社會經曆,五富的死亡,孟夷純的“墮落”,高興作為能人的“無以為能”,顯現著鄉裏能人在從農業到工業社會轉型中的艱難蛻變。高興進城的短暫經曆和“身世”,好似一部平民奮爭的社會簡史,從中映照出了轉型社會的時代風尚、城鄉教育失衡,地域風情,民眾的生存狀態,以及農民置身城市時的生活方式與精神追求置換等諸多問題。
高興和五富同鄉,他們吃苦耐勞,重視友情,生死同盟。相比之下,五富雖然比高興年長,但他膽小怕事,心理狹隘,生活陋習,身上攜帶著濃重的小農經濟思想意識。而高興有見識,有自尊,有思想,生活中養成了善良守信的美德。他的吃穿住行雖然在城裏人看來是下賤的,但他還是按著文明禮儀的章法做出人樣來!吃粗茶淡飯他細嚼慢咽,每天撿完垃圾他都要擦洗身子,外出見人他要穿上撿來的西服。正是在五富的比襯下,才鮮明地刻畫出高興的民間思想者和農民知識分子的形象。
高興是個農民知識分子。在他的身上,包含著民間百姓的生存智慧,形成了農業文明的生活習俗與身份誌向。他有文化,有善惡是非觀念,這個心地善良的鄉裏能人依然是同他一樣的賤民們的“領袖”,具有聚合力和感召力,是五富等人的主心骨。他親近自然保護自然,具有生態意識和正義感。見到五富玩耍螳螂折斷大腿,高興勃然大怒,揚手打了五富一個耳光。他勇敢見義勇為,當遇見小車司機碰傷孩子要溜時,他勇敢地擋在汽車前,當汽車司機駕車衝撞時,他趴在小車車頭,手抓刮雨器,直到警察趕到攔下汽車。善惡生死麵前,高興表現出農民是非分明的樸實和本分。
高興以其農村的知識分子的“文化身份”來到城市,渴望得到現代城市文明的接納,一如他的一個腎已經先期進入城市,已然是半個城市人一樣。然而,高興的思想智慧和生活習慣在現代城市文明麵前卻猶如弱智人,無法適應“文明人”的生活方式和行為規範,更不可能得到城市文明的認可。與五富在城市的花花世界裏,有時也抵抗不了誘惑,偷偷夜裏跑進淫穢的黑舞場去解決問題一樣,高興既不能以己之力救助孟夷純,也無法逾越警戒力量,將可憐的五富屍體運回商州。這個鄉裏能人在城裏遇到了農耕經驗無法解讀的困境和尷尬,期望找回另外半個腎融入城市的願望破滅,體驗到了農民在由傳統到現代的轉型過程中的身份地位、生活方式置換和精神追求迷惘等諸多困惑。
寫平民,寫苦難,寫悲劇,需要勇氣,需要對民間生活執著的關注和體驗,更需要人格康健和道德良知。高興與妓女孟夷純的交往,從表麵上看有些荒誕和拚湊,不符合生活的邏輯。但實質上作家正是從人文主義者的立場,將民間視為下賤的拾破爛的和妓女連在一起進行描寫,從中抒發對民間不幸者的悲憫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