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語文》雜談
視點
作者:劉波
民國語文,精彩中有深沉的寄托,呐喊中包含著優雅的人生
新得一本《民國語文》,編者序言中對其出版緣由說得明白:一方麵近年一些文史資料使國人發現一個“新”民國從而掀起“民國熱”;另外就是許多人對當下的應試教育產生質疑,從而反思以期改良。因之,這本彙集“八十堂大師國文課”的老教材重新麵世。
民國時期,是中國近代一個相當動蕩、紛亂而又相當活躍、充滿生機的時代。回溯我國悠久的曆史,先秦、魏晉、五代都與之類似,都是在一統政權顛覆之後或建立之前出現的曆史階段。先秦諸子百家基本奠定了後來我們所稱“國學”的基礎;魏晉時期開啟中國曆史上一個“人的自覺”,使文藝、思想得到空前的發展;而五代宋初則是中國古代另一個大文化建設的準備階段。民國,正當以科舉取士為代表的中國舊式教育製度覆滅而西方思潮隨著槍炮大舉進入的所謂“亙古未見”的變局,一些誌士仁人對於這種沉痛感受尤甚,發而為文,文中處處體現出那種思想的張力和文字的生命。看看這本《民國語文》,它所選的文章,大體和考試無關,意在開啟民智、喚醒民眾,而這正是時代的整體需求。
教科書體現了這種需求。對於今天人們動輒談及的所謂“國學”經典,則甚少提及,因為那正是民國時期遭到批判和清算的所在。從生活細節到意識形態,期望“新”觀念指導“新”意誌從而生長“新”國民的目的貫穿全書。
所選文章真可謂不拘一格,其中不乏唇槍舌劍的論敵之作。其文筆所指,既可以是家國大事,也可以是生活點滴。文風又各各不同,不教條,不做作,也不標榜,任情寫來,質實而生動。教你“現在怎樣做一個父親”的魯迅先生,原來是借題發揮他一貫的對於傳統倫常的看法;教你“立誌做大事”的孫文,原來不過用短短幾百字,而且把一個大題目說得如此親切可感,令人矜躁俱平;連《黃花崗烈士紀念會演說詞》這樣看起來絕對的官樣文章,陳布雷居然可以說得這樣有血有肉有幹貨,那是因事而發,緣情而動,非為擺pose,也非為走過場。
革命者聞一多,原來有深厚的舊學根底。他的《莊子》研究,蔚為大觀。這裏選編的《莊子》一文,是他的論文,讀起來卻沒有絲毫的晦澀和聱牙。那是通人感悟之後的外化,其目的是把自己理解的莊子和人分享,故而語言力求簡練,意思力求曉暢。不是一知半解者沽名釣譽的趕製也不是以矯飾文的裝點。不需要參加博士論文答辯,需要引證那麼多典籍、累計那麼多字數;魯迅用短短幾千字寫就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係》,勝過幾百篇言不及義的論文。這是因為他是用真知來論說,寫這麼一篇文字,需要的何止是幾篇相關文獻?“革命家”的標簽之外,魯迅實是能夠和古代文人異代相知的人物。結尾他對中國所謂“田園詩人”的評判何等精彩:“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不需要引證別人的成說,這就是作者自己的斷語,類似於《史記》中結尾的“太史公曰”。所謂春秋筆法,斯之謂也。
而在這種近乎一致的情調中,也有如徐誌摩者所發表的內心獨白,優美到極致。不是說他的文字,實在是這個人的人生,整個就是唯美的存在,想象中他的形象令我時時記起《世說新語》中“看殺衛玠”的故事。《翡冷翠山居閑話》,在那樣動蕩的年月,那樣眾人皆慷慨的年代,居然有這樣的文字,一個衣食無憂的貴族,在想著出行要不要帶旅伴和書的問題,這是一種純然的生活藝術,它具有超越時代的永恒美。
民國語文,精彩中有深沉的寄托,呐喊中包含著優雅的人生。它屬於且隻能屬於它的時代。我們民族的曆史上,一代又一代的語文教材,因應著它們時代的需求,也最終因為需求的不能滿足而退出。但,語文教學恐怕還應該回歸到時代的整體需求,為開啟民族心智、提高我們民族在不同曆史時期的思想意誌、精神境界和交流方式而設。這可以成為今天乃至將來語文教材編寫者的殷鑒。
責任編輯 張向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