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離開我們已經八年了。
那年,他才四十多歲,就被可怕的病魔奪去了生命。
叔父被父親小七歲,因父親幹公家事兒,打我記事起,我們十幾口人的大家,農活幾乎全靠叔父一人撐持著。種地、割草、挑糞……他樣樣都是好把式。
叔父有文化,會算賬,字也寫得排場,為人正派厚道,所以,大夥推選他當大隊會計,一幹就是十幾年。生產隊那陣子,每到夏秋兩季分糧,他飯都顧不上吃。先一家一戶,按人口、工分比例算好賬,再和其他村幹部一塊,一秤一秤分各戶。送走最後一戶,他們還要安排第二天的工作。
秋上,後晌下地掰包穀棒子,晚上別人都回家吃飯了,他還要做賬,連夜晚要把包穀分到社員手裏。常常是分完別家的,才輪到我家。這時,他撂下秤,讓隊長給稱,生怕占了集體便宜。每每分回的糧食,不是包穀棒子小,就是豆子裏沙粒多,氣得奶奶埋怨:“你當會計,咱不沾光了,也不能淨吃虧呀。”叔父自有他的理:“當幹部,咱別讓人戳脊梁骨。”一次隊上分紅薯,各人給各人背簍裏拾,我和弟弟趁人不注意,拾了滿滿一背簍大的,過秤時叔父硬把這一背簍分給“五保戶”三婆,氣得我哭著跑回家。事後,他耐心地開導我:“娃呀,幹啥事兒都要先為別人想想。”
叔父是個手藝人,會幹木匠活。農閑時,他不是給東家做櫃子,就是給西家女兒做陪嫁的桐木箱子。他技藝嫻熟,活兒做得精爽,全村百來戶,家家都有他做的箱子、櫃子、桌子等家具。他做活,工錢是從來不收的,頂多是吃一兩頓飯,誰要提工錢的事兒,他會一扛工具擰身走人。在村上,他帶出了不少學徒,用自家的木頭讓弟子學锛、學刨、學鋸。一旦能夠單獨幹了,會逼著徒弟離開他另闖天下。如今,他的徒弟們靠學來的手藝,都已過上了滋潤的日子。
叔父一生不抽煙,不喝酒,閑下來就愛做些小玩意。啥東西隻要讓他看一眼,準會立馬製作出來,學啥會啥。大姐家的小兒要鳥籠、螞蚱籠,不一會兒工夫,他就用麥秸編出來了。他還能用樹條編小鳥、青蛙、小牛等等,個個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父親從城裏帶回小人書,我常常愛不釋手,叔父見狀,趕忙給我做了一個精致的木匣子,釘上栓子,加上鎖,讓我藏好。上中學了,我愛玩槍弄棒,叔父便用房簷下那根歪歪扭扭的椽,連夜晚趕做了一根漂亮的少林棍,我至今還保存著。
叔父一輩子和土疙瘩打交道,把公家事看得很神聖。那年秋天,陰雨下得小河漲滿了水,我沒法返回學校,就不打算去了。叔父知道後,立坐不安,他說:“你當老師,娃娃可耽擱不起啊。”說著,就背起我的行李,深一腳,淺一腳,把我送到二十裏外的學校,沒歇口氣,他又摸黑回到村裏。
聽嬸娘說,叔父在臨終前,曾喃喃地喊我的名字,我沒能為他送行,成了永遠的憾事。
如今,村裏的日子都好過了,但他們時常還記起叔父來,說他是個難得的好人。
1997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