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在偏遠的一處鄉下蹲點,家裏托人捎信來,說是我伯父不行了。

一年多時間沒見伯父了,原想春節回家看他老人家,可總是機關事多事忙。現在卻是永遠沒那個機會了,老人家一輩子沒嚐過橘子是啥味,我這回帶的一袋兒,隻有作祭品。聽伯母說,秋上的一天,他上山采藥。一鋤頭下去,無意中挖掉了馬蜂窩,“轟”的一聲,那馬蜂一股旋風一樣地爬滿了他的全身,疼得伯父抱頭縮成一團,他忍無可忍了,便從幾十丈高的山上滾到山下。等他醒來,艱難地拖著背簍,蹣跚到村口,他的雙眼已腫成一條線,啥也看不見了。回到家裏,家裏人隻說沒多大事兒,給買了些止痛消炎的藥,給做了點好飯吃。可伯父一點湯水也不進。他自己感覺蜂毒攻心,沒過五天工夫,他就去了。

伯父這一生,從沒讓自己閑過,種地割草打柴,蠻勁賽過年輕人。再苦再累,他從沒怨過,隻要兒女們過得像樣,他心裏就瓷實。

後來,村上照顧他,讓他和村東頭的一個叫治有的瞎子一塊拾豬牛糞。他對這事幹得很認真,仿佛隊長重用了他似的。有一次,伯父和瞎子在我家牛棚挑糞,瞎子隻管裝籠子,伯父負責往外擔挑和畫“正”字計數。那時頑皮的我,趁伯父沒留神,多畫了兩個歪歪扭扭的“正”字。這一下可要給母親多記工分了,家裏又能多分幾斤糧了,我心中暗暗高興。等第二天我翻家裏記工簿時,工分並沒多記,氣得我好幾天都不理伯父。事後,他語重心長地說:“娃呀,人到啥時心都要誠。”這話對我人生的影響很大。

伯父是個老怕沒事幹的人,家裏活幹完了,就幫別人家幹活,不是給東家的牛鍘草,就是給西家幫忙剝包穀,一旦人家讓他吃飯,他一轉身就走了,腿腳不好,但走得比平時快。伯父就是這樣的人,隻知道勞作,隻知道付出,從不占別人的好處;心底誠實,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做什麼虧心事。

伯父走了,走得那樣匆忙,又那樣平靜,像故鄉的日子。村上人時不時念叨,他是個好人哪!

1995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