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他繼續說下去:“我被內心的矛盾折磨了幾個月,躲避著你,躲避著柳大光。既不說要你來,也不說不要你來,暗地裏注視著你的動靜。那一天,突然知道你就要去姍姍時裝公司了,我再也不能躲避了。我必須迅速作出最後的抉擇。而抉擇的兩種不同結果,又顯然將把我的人生推向兩種完全不同的境地,甚至天地之別。那一夜,我抽了三包煙,我並不比伍子胥過昭關好過多少。直到天快亮時,我才熄滅最後一支煙,走到窗前,望著漸漸明亮起來的街道,對自己說,‘大不了……背起畫夾去浪跡天涯。’”

“可你竟然對我說對不起。”林夕夢想起那件事,有點怨恨地說。

“那是火力偵察。”他不無得意地說。

林夕夢神會了,她想起他搬家的事:“你怎麼想到了搬家?”

“我結婚後很少回家,但在部隊時不回家有個借口,說部隊工作忙,離家遠。從部隊回來,這個借口就不妥了。說工作忙還可以,但梧桐離家畢竟隻有幾十裏,再說還有車,幾十分鍾就到了。這種情況下,我仍是不回家,就不由得家人不焦急,包括她家,都認為這很不正常。前段時間背著我,他們研究出一個辦法,讓她帶著孩子搬來梧桐,在離公司幾十米遠地方租了兩間房子。這樣,就不愁我不回家。”

“你們打架嗎?”她問。

“我是巴不得她跟我打架的。可是怎麼打?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相互根本就夠不著,撞不到,怎麼能打起來?”

“她愛你嗎?”

“誰知道。”

“誰知道?”

“有一次我問她:‘如果我,你,你哥哥,咱三個人同坐在一條船上,船快要沉了,在我與你哥哥之間必須有一個人下去,而下去就必死無疑,讓你選擇,你會把誰推下去?’她說:‘把你推下去!’我問:‘為什麼不把你哥哥推下去?’她說:‘那是俺哥哥,俺怎麼能把俺親哥哥推下去?’”

她不禁愛憐地望著這個男人。

“田夫,你想過離婚沒有?”

“能不想?我曾試探過她,她說如果我提出離婚,她就去死。”

“那我們遠走高飛。”

“我現在巴不得帶你遠走高飛。可是,你想想,一旦我們離開這裏,到另一塊天地去,恐怕整個梧桐都要議論我們,譴責我們,鬧個滿城風雨。尤其我那個大家庭聲譽將受到的損害,更是我深為擔心的。說句不該說的話,以前我一直為生活在這個大家庭裏感到自豪和驕傲,而現在,我甚至羨慕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當樊田夫說這番話的時候,林夕夢似乎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時候,她就像現在的樊田夫一樣,把名聲看得遠遠地重於生命,以至於連一件新衣服穿出去的勇氣都沒有。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她早已經走出那塊誤區。她終於明白,好的名聲是桎梏,是鐐銬,它幾乎緊緊地捆住她的翅膀,使她不得飛翔。直到她砸爛這桎梏,砸爛這鐐銬,她才得以輕裝上路,飛向天空,自由翱翔。她時常想,這完全得益於那些書籍。如果沒有讀過那麼多哲學書籍,或許,她就會永遠陷入那塊自認為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的誤區裏不能自拔,而且,會將自己的羽毛愛惜保護得比任何人的都亮光美麗。當然,她將永遠沒有翅膀。

毫無疑問,樊田夫現在還是十年前的她。他既要翅膀,又過分愛惜羽毛,這種矛盾使他痛苦。也正因為這個,她對是否能最終擁有他而沒有十分把握。

她等待他在翅膀與羽毛之間作出抉擇。

那麼樊田夫呢?樊田夫會集香木而自焚嗎?

林夕夢禁不住朝樊田夫身後望去。他身後,那座造型優美古色古香的根雕上麵,精心地擺放著那頂閃耀著紅五星黃色軍帽。它是那麼惹眼,又是那麼自然。

而她很清楚,這種抉擇是痛苦的。它幾乎像孕婦的分娩,分娩的痛苦在肉體上幾乎使她死掉;而這種矛盾的抉擇所帶來的痛苦,在精神上又幾乎使她死去。她時常想,郭沫若的《鳳凰涅槃》或許就是在類似這種抉擇後產生的。那集香木而自焚的鳳凰,當她在痛苦的自焚中重新獲得新生時,她是何等愉快地歌唱自己的更生啊!

那麼樊田夫呢?樊田夫會集香木而自焚嗎?

林夕夢禁不住朝樊田夫身後望去。他身後,那座造型優美古色古香的根雕上麵,精心地擺放著那頂閃耀著紅五星黃色軍帽。它是那麼惹眼,又是那麼自然。

她幾乎不能自禁地打一個寒噤。上天!樊田夫骨子裏傳統守舊的東西太多太多!而他接受新知識新觀念的機會又太少太少!讓他自焚是過於殘酷!不是嗎?他現在僅僅是處在集香木的過程中,而這種痛苦已使他想到了出家當和尚。這雖然聽起來像是一句玩笑話,但這足以證明他的矛盾,他的苦惱,他的無奈,他甚至要逃避那自焚所麵臨的痛苦。

林夕夢心疼地望著這位涅槃前心愛的男人,感到自己無能為力。在這個時候,她說任何話都將是多餘的無用的。就像當年她自焚時一樣。所不同的是,那時的她,身旁沒有人看著她,沒有人理解她,沒有人鼓勵她,沒有人給她一點兒心理勇氣。

她彎腰擁抱住他。

她什麼也不說,隻是一味地緊緊擁抱著這個男人;然後,抬起頭深深地望著這張英俊的麵龐;再然後,她才在那張鮮嫩優美的嘴唇上狂熱地吻下去,她想把鼓勵吻進去,她想把勇氣吻進去,她想把理解、安慰、空氣、氧氣……一並吻進這個男人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