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她的思想也發生很大變化。譬如,以前她是那樣的看不起商人,認為商人除了一身銅臭,一無所有;而現在,當她跌進商海,自己也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商人時,再回頭看看那些學校的同事,感到他們除了一身酸氣,還有什麼呢?

她越來越感到,一個人如果閑得無事可做,想找個地方去走走,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唯有小城鎮裏的中學教師辦公室不可去。一旦你去了,隻要你前腳邁出門檻,這裏的婆婆媽媽就在後麵念開經了。如果你健談,她們說你在聖人麵前念什麼《三字經》;如果你拙嘴笨舌,她們說就你這個熊樣兒能教育出個好種來,難怪你兒子這麼個熊樣兒;如果你有錢,她們說你隻顧眼前,有本事把孩子領家去;如果你寒酸齷齪,她們連正眼都不想多看,恨不得立即清除汙染;如果你有事相求相商,她們說你沒有事眼中哪有老師;如果你無事而來,她們說你沒事淨來瞎浪擺;如果你兒子爭氣,一貫第一,這算你老祖宗有德;如果你兒子不爭氣,那你算倒了八輩子黴,真是活該。

也許你認為在社會上人人平等,即使不平等也會掩飾一下,而唯有在這裏沒有這項條例。她們是玉皇大帝,你是烏龜孫子。當烏龜孫子這還僥幸,更有甚者,她們把你這個烏龜孫子弄得上不去,下不來,走不好,坐更糟。哭,說你沒臉兒;笑,說你不知羞恥。並且,這些婆婆媽媽有一個最大的特長:笑話人。你醜,你矮,你胖,你瘦,你黑,你髒,這一切都可能成為她們取笑你的把柄。這種笑話人有時比村婦還要甚幾倍,有時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地步。那“統考標準”老太太曾在辦公室裏歎曰:“小閻太不像話,教這麼些年學,還不知道什麼是當代作家,什麼是現代作家。”另一同事反問:“那你說呢?”“統考標準”立刻露出譏笑神態:“連你竟然也不知道?按統考標準來劃分,死了的是現代作家,活著的是當代作家。”林夕夢對此類事早已見怪不怪。

現在,她終於懂得一個道理,一個人如果不跳出自己所固有的圈子,永遠也不知道這個圈子的狹小;一個人如果不從事另外一種職業,永遠也看不清自己所從事的職業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世界太奇妙,任何一種職業都有著精彩與高深之處,人有權欣賞自己幹過的職業,卻永遠也無權去指責自己沒有從事過的職業。她現在實在是太喜歡這份工作了,每天幾乎是奔向公司的,在她眼中那裏就是光明與希望。

剛一到公司,樊田夫就問她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去巡視工地。她一口答應下來,說自從來到這裏,還從未進過工地呢,很想去。

兩個人正要往外走,工程部人聲揚揚,倆人停下來。湯圓寶正與工人在那裏臉紅脖子粗地爭執著。

那兩個外地工人林夕夢早就認識,其中一位是工長,姓雷,講起話來結結巴巴,越急越結,越結越急,大家開玩笑時都叫他老結,他一點兒也不生氣。這個爭執從昨天下午就開始了。老結認定工商局唐局長家的裝飾工費給一千五百塊錢太少,他們拿不下來,要求增加二百塊錢,而湯圓寶就是不給。一大清早又接上,並等著請示樊田夫。

老結一見到樊田夫,立刻說:“樊……樊……樊經理,你……說,就……就……就唐局長家那工程量,給……給一千五百塊……塊……錢,也實在說……說……說不過去。”

樊田夫不說話。

老結轉向湯圓寶:“湯……湯……湯主任,哪怕再……再加二百塊,也說……說得過去,俺實……實……實在感到幹……幹……幹不著數。”

“不行就是不行!”湯圓寶火了,咬著牙根,那架勢根本是在討論從他身上割下二斤肉。

老結又把臉轉向樊田夫:“樊……樊……樊經理,你說……行……行不行?”

樊田夫板著臉,口氣堅決地回答:“能幹就幹,不能幹有的是人去幹。”

又僵持了一會兒。樊田夫緩和口氣,說:“既然你們在公司幹,就應該服從大局。每次你們來,一聽到你們沒有活兒幹,公司非常著急,千方百計搭配點活兒給你們幹,這一點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所以,你們不要隻想著自己那點利益,應該從公司大局去想想。”

老結說不出話來。

樊田夫說的是實情,隻是有一點他不能說白,唐局長家裝修本身就是公司出錢。在這種情況下,工人工錢不可能高。再說,大家都明白,既然這工程在眼前,無非月把天工期,他們要不幹,很快就有人來幹,而他們要另找地方幹,眼下立馬找到活幾乎不可能。

“幹不幹?”樊田夫最後要敲定。

林夕夢和大家一起看著老結和另外那個工人。

“幹。”他倆幾乎同時喊出。

林夕夢心裏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