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田夫在茶幾另側的圈椅上坐下。
樊家兄弟們在梧桐縣是負有盛名的,這完全歸功於他們的母親。那是一位秉性剛烈的農村婦女,雖然不識字,卻通情達理。她養育了一大群兒子,幾十年如一日地與貧窮饑餓較量著她的毅力,拚著性命供養兒子們念書,咽下的苦水究竟有多少,隻有她自己知道。在這個家庭裏,父親常年在外做工,對家中一切不聞不問,母親則是一株年老的桑樹,兒子們是蠶兒,兒子們的事業是蠶絲,母親把用自己生命化成的嫩綠桑葉,全部用來喂養這群蠶兒,而她唯一的願望,是望著這些蠶兒們吐出縷縷閃光的蠶絲,讓那些諷刺、嘲弄她養一群“窮種”的同族人,那些欺侮、刁難過她的村官,看看她這些“窮種”最終如何。幾十年過去,她這些在貧苦饑寒裏出生成長的兒子,唯一的願望,是把母親咽進肚子裏的所有苦水,全部化成幸福滿足的淚水,再從母親眼睛裏流出來。
他們雖然不是那種大刀闊斧敢拚敢殺的男人,但卻腳踏實地,兢兢業業,各顯其能,在不同領域裏各領風騷,這在梧桐幾乎人皆盡知。樊一行是長子,在梧桐是頗有名氣的作家,長得相貌堂堂,儀表不凡,林夕夢跟他有過接觸,那人非常正統,似乎正統得與他的職業不相容。他另外那些弟兄更是如此。在這樣一個開放的社會裏,那些有點能力有點成績的男人,有幾個不出去拈花惹草風流一番的?而樊家弟兄們卻是例外。他們似乎吃過什麼藥物,與拈花惹草事一概不沾邊。這更使他們在社會上聲望日漸增高,以至到了有口皆碑的程度。
卓其夫婦在縣城工作這麼些年,當然對此早有所聞,但不曾想到樊一行還有個在外當兵的弟弟。現在,他這個當兵的弟弟為什麼要約見她?難道想通過她攬到裝飾工程?可是,她連去探討都還沒有,哪兒來的工程?
不過,他一定知道她來這裏的目的。
一想到眼前這個男人知道她曾張口問過“他給我多少提成”這句話,林夕夢渾身像爬滿小蟲子一般,坐不住了。她今天真是豬八戒照鏡子,反過去照,正過來照,裏也照,外也照,怎麼照就是照不出個人樣兒來。
她差點兒哭起來。樊田夫雙手端杯熱茶,遞給她。“既然這樣,”她接過茶,咬一下嘴角,在心裏對自己說,“不如破罐子破摔。大不了從今以後再也不見這個男人。”這樣一想,她輕鬆起來,喝一點茶水,微笑著,把視線又一次落到那頂閃耀著紅五星的軍帽上。
“怎麼?”樊田夫笑眯眯地把目光也投向那頂軍帽,“奇怪嗎?”
“是的。看上去,您並不像軍人,倒是一個典型藝術家。”
“不像嗎?”樊田夫仍是笑眯眯地看著她,說,“雖然我沒穿軍裝,但是,我現在還是一名現役軍人。”
林夕夢禁不住望著他。她從小所接受的有關軍人知識,一是一年一度招兵季節的標語“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由於家裏沒有去當兵的兄弟,她自然也就不知道怎麼個光榮法;二是一位當兵的表兄對她說過一句“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話聽起來自然有道理,最起碼那些當兵的都是些沒有七情六欲的非正常人。試想,一個正常男人怎麼可能當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兵呢?
然而,麵前這個男人,且不說他是否正常,也不管他是否正常,當他說出“我現在還是一名現役軍人”時,那份發自內心的自豪,那份來自骨子裏的驕傲,簡直令她眩暈迷惑了。這豈止是自豪!豈止是驕傲!這簡直是在炫耀!是一個百萬富翁在向一個一文不值的窮光蛋炫耀自己的財富,而這個窮光蛋又實在不得不表示出自己的羨慕。
林夕夢無法掩飾自己的羨慕。在這一刻,她腦子裏原有那些對軍人的成見全部土崩瓦解。
“您非常熱愛部隊吧?”她羨慕地問。
“是的。是部隊培養了我,造就了我,我的血脈裏永遠流淌著軍人的血液。我認為軍人是天底下最崇高最神聖的職業,如果有來生來世,再讓我選擇職業,我還是選擇軍人。”
林夕夢對這個男人肅然起敬。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知道得太少,簡直少得可憐。
“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林夕夢發問。
“成為一名馳騁疆場駕馭千軍萬馬的統帥。”
林夕夢望著他,想象著身穿戎裝的這個男人統率千軍萬馬馳騁疆場所向無敵時該是何種英姿。毫無疑問,這是一位太富於血性的男人,他儒雅的談吐隻能表明他教養有素,卻掩蓋不住他體內那十足的血性。還有那雙眼睛,外形看似笑眯眯,實則銳光逼人,如果沒有十足勇氣和膽量,是不敢去正視它們的,相信在戰場上,就憑這雙眼睛也會使敵人心驚肉跳望而喪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