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初到河南開封,在位於鼓樓南側的馬道街,也是開封城內最繁華、最熱鬧、最有名的街道上,每次去都能見到一個坐在馬路邊台階上賣“顏色”的盲人,腳下鋪著一塊布,上有一些小紙包,小紙包裏包著“顏色”。走近了,能聽到她在唱,聲音不大,卻合轍押韻,朗朗上口,有腔有調。“賣顏色,賣顏色,有黑嘞,有藍嘞,有大紅,有棗紅……”下麵是什麼,記不得了,我至今還能唱的隻有這兩句。
後來搞“文化大革命”,馬道街被改了名,改叫“反修街”了。我再去那裏的時候,已見不到那個坐在馬路邊賣顏色的盲人了,不知道她在何方。
記憶中印象比較深的叫賣聲,來自一個賣醬油醋的姑娘。她總在我們住的小旅館那一片轉,推著一輛推車,上邊放兩個壇子,一個裝醬油,一個裝醋。她叫賣的聲音清澈又明亮,穿透力很強。一聲“打醬油打醋吧”,就能讓住在樓上的我們聽見。
尤其是最後一個“吧”字,帶點拖腔,整句聽,很像豫劇的某一句唱腔,好聽又好唱。
樓下的一幫小孩子,隻要聽到是她,不管打不打醬油醋,都會跑出來圍著她看,學著她的腔調,唱一句“打醬油打醋吧”。她聽了,也不惱,依舊推著小車繼續叫賣。
再到80年代,公家(政府)為方便百姓,在距小旅館不遠的丁字路口開了間日用食品雜貨店。從那以後,我再到開封,便再也沒有聽到“打醬油打醋吧”的叫賣聲了。
在開封的眾多叫賣聲中,最具歌唱性的,在我看來,當屬賣豆腐腦的叫賣聲。“豆腐腦,熱哩吧,又熱嘞,又嫩嘞!”用樂譜記下來,就是:“Do Re Mi,Re Mi Do,Do Re Do,Re So Do……”在學校教書的時候,我曾向重慶的教師同事炫耀,唱給他們聽,說這就是“民歌”。炫耀的時間是70年代末,距賣豆腐腦的擔子與叫賣聲消失已有10多年。
還有一種叫賣聲,是因了科技進步和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消失的,比如“打錫壺”的聲音。
開封屬於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冬天比較冷,平均溫度-9℃到-1℃。在沒有暖氣、沒有電熱毯的年代,人們晚上睡覺前,會先放一個暖壺在被窩裏,等睡的時候被窩就沒那麼涼了。
暖壺是錫做的,樣子很像“冰壺”(一種體育運動),隻不過沒有壺柄,上邊多了一個用來往裏灌熱水的圓口和蓋子。暖壺用久了,焊接處就需要修補,打錫壺的生意就這樣應運而生了。
打錫壺的叫賣聲沒什麼特別,就一聲“打錫——壺嘞嗬”,“嗬”的發音與“喝”一樣。這讓小旅館樓下的幾個男孩很是興奮,他們掐準了打錫壺的叫賣聲節奏,在間歇間大喊一聲:“我嘞尿誰喝?”“打錫——壺嘞嗬(喝)!”兩句相接如此緊,連女孩子聽了都忍不住捂著嘴笑,惡作劇的男孩們更是樂得不行。
算來他們如今也都是做爺爺的人了,如果有一天他們給自己的孫子講古,講到這一段的時候,孫子一定會問:“爺爺,什麼是錫壺啊?”爺爺就得像考古學家般,把錫壺的來龍去脈講述一番。末了,或許會後悔怎麼沒把錫壺留到今天。不然的話,家裏就有古董可炫耀了。
2009年冬,我再到開封,那天,正走著,突然聽到叫賣聲:“香酥小麻花,先嚐後買!”一聲接一聲,把人喚回了50年前。
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個中年婦人蹬著三輪車在賣麻花,車上有一個播放喇叭,那聲聲相同的叫賣聲就來自那喇叭。喇叭聲聽上去雖不如人聲親切,卻也透著古城“凡賣一物,必有聲韻”的曆史遺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