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補而藥之(1 / 1)

補藥的存在證明我們相信一個道理:人的某種缺陷可以通過其他物質得以補償。人缺的東西很多。不說外在的匱乏——如名車豪宅,內在的缺失也不少,譬如信仰、智慧等等。但中國人基本不考慮信仰,更不相信沒有信仰會是什麼損失。它和性功能相比,後者的損失才是損失。至於善良、誠實、純潔,都不是要“補”的內容。這些東西太“虛”,用阿Q的話說,兒子才想這些事情。那我們就不想了。

倘若以化學的方法彌補靈魂的缺失,也是說不通的事情。況且——假如說得通的話,吃了這麼一種藥,譬如“左旋多巴胺純潔改正片”服而生效,良心再現。原來吃那些由鹿鞭、海馬構成的“不純潔劑”豈不白吃了嗎?假如吃了“氨基米胍誠實濃縮液”又怎麼去經商呢?

補藥是中國人的一大發明,為什麼沒被列入“五大發明”?是曆史學家的罪狀之一。補藥的基本理論是吃什麼補什麼。譬如吃鹿鞭則益於吃者之鞭。所謂“鞭”已被現代解剖學證明是一堆平凡多孔的軟組織,即所謂“海綿體”,便於血液出入。當它被咀嚼稀爛吞入胃中,作為一種蛋白質被小腸吸收之後,它怎麼可能互相招呼著齊齊到吞食者的私處去打工呢?

魯迅早就諷刺過這種虛妄,稱之為“吃豬肉長豬肉”。然而國人還是要信:吃什麼補什麼。我在赤峰廣播電台見過一位喜歡吃豬耳朵的人。按說他應在半年內——再長點——三年內,發生耳朵的變化,無論變長、變寬、變厚、變硬或變軟,然而沒有。前年我見到他的時候,首先仔細地觀察過他耳朵的方方麵麵,色澤、形態、汗毛等等,一如1日時。他吃豬耳朵最高峰的時候,兒子還在讀小學,現今已從中國科技大學畢業分配到廈門工作。抑或吃豬耳朵有助於兒子分到廈門工作?也有這種可能,但其耳確實“未見異常”。

這種狗屁“補”的理論來源於哪裏呢?道家。把這幫方士的詭異學說歸於一“家”,實在是抬舉了他們。他們理論的核心是人可成仙。而成仙的方法是煉這個煉那個,把各種礦物質、重金屬物質弄到人體內生毒。君不見魏晉中人個個寬袍廣袖,都是吞食“金丹”害的,浮腫、脹肚、難受之際跑到山上作猿嘯。漢武帝是何等英明之君,唯一的毛病是讓這幫搗鬼的道士唬得智商急劇下降。武帝接引的第一位方士是李少君。此公童顏鶴發,從不說自己哪裏人氏,誰問都回答70歲。

一次,他出席宴會,見席上坐一位九旬老者,說:“哎呀,你長這麼大了?”接著,講他和老者的爺爺當年在什麼山打獵,老者那時還屬黃口小兒。此語一出,滿座皆驚。老者追憶一番,童年時,他的確和爺爺上過什麼山打獵,見過模樣大約如此的一個人。大家嚇壞了。武帝把他接入宮中,李少君說,我在海上見過仙人安期生。安期生請我吃棗,棗有西瓜那麼大。武帝不禁傾倒。

武帝晚年,經曆了太子造反等一係列驚心動魄的事情,回首往事,悔意無限,對人歎日:“以前蠢得很,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全是胡說八道!”

道家的主打歌曲,是人心最脆弱又最虛妄的一處,即怕死求生,他們於是搞出各種名堂來。補藥隻是其學說的一小分叉。現在的人不見得相信羽化成仙之說了,但篤信雞血療法、涼水療法、香功、紅茶菌,其虛妄與漢朝並無不同。實話說,現在的人們在相信這些東西的同時,也相信阿基米德定律,相信哈維的血液循環學說,相信哥白尼的學說,但也信這些,一起信。這是五千年文明的遺產之一。不僅老百姓信,官員未必不信。道家學說給中國人心靈帶來了很多揮之不去的陰暗的東西。不光是說補藥,他們那套被人推崇備至的哲學也透出許多大奸大詐,或者說中國曆史上的許多大奸大詐大都精通道家哲學,所謂裝拙守愚等等。中國曆史上另一種更加醜惡的思想體係即兵家,韓非子、申不害、鬼穀子與孫子之流正是在道家哲學的基礎上創立了詭異莫測的軍事學說。這種東西無論怎麼深不可測,對一個民族來說,對曆史來說,絕無一點好處。在世上,隻有那種三百年間史書無事可記的民族才是幸福的。

如果世上真有吸收什麼補益什麼這種道理的話,也不是吃與功能的關係,而是學習與改造的關係。中國人最需要淳樸、和平與謙讓的精神,以此補一補我們欺詐、敵視和互不信任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