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些文人都不肯歸附自己,明太祖對文人的厭惡也就可想而知了。而這種厭惡一旦與內心之中的隱疾共同發生作用,則勢必導致乖戾的行徑。這就是即將提及的第二條。
要給文人定罪,最為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從其寫下的文字中挑毛病、找借口。一旦這些文字不小心觸動了統治者的敏感神經,統治者就立刻按照自己的思維來加以曲解,無限上綱地去引申,達到入人於罪的目的。這就是文字獄的通常特點。
朱元璋是通過參加元末農民軍而起家的平民皇帝,深以自己的出身為恥,也深以當過乞丐和雲遊僧為恥。基於自己的出身經曆,他內心中自然也劃定了一塊不可冒犯的禁區。因為他年輕的時候做過和尚,所以但凡“光”、“禿”等接近和尚特征的字眼兒,都會犯他禁忌,即使是個“僧”字也同樣很刺他的眼。到後來,又向外推廣至於諧音的“生”字也被納入忌諱的範疇。再有,他是從紅巾軍中起家的。前麵說過,在元廷看來,紅巾軍是“紅賊”、“紅寇”,因此太祖也討厭有人在他麵前提“賊”和“寇”,後來,連“則”字也被波及了。
凡此種種,無不體現出明太祖因出身低賤而產生的自卑心理在其中作祟。而從心理學的角度而言,當自卑走入極端之後,自尊心就會膨脹起來,就會產生強烈的壓製別人的暴虐念頭,以求心理平衡。這種變化在太祖的身上也呈現出清晰的脈絡。
中國曆代開國帝王為了增加自己的威望,都會想方設法地為自己尋找一位古代同姓名人做祖先,以示其正統,太祖亦不能免俗。《明朝小史》中講了這樣一件事情:太祖在和文人們討論修玉牒宗譜的時候,打算拉上南宋大儒朱熹做祖宗。恰在此時,有一個從徽州來的朱姓地方官來陛見,太祖想,徽州是朱熹的老家,如果能把這個人拉成本家,那麼對於自己的出身無疑是個很有力的證明。於是,他滿懷希冀地問對方是不是朱文公(朱熹的尊稱)的後裔。那人不知聖意,隻怕犯欺君之罪,因此據實回答說不是。這下,太祖不免大為沮喪,再想到就連一介小官兒都不肯冒認祖先,何況自己貴為天子呢?再說,自家上溯幾代也和江南徽州沒有半點關係,硬攀親的話,若是被明眼人看出,豈非惹人恥笑。於是認親之意遂寢。
不能認親,並不代表太祖就此放棄了對自身尊嚴的渴望,他的目光又轉到徽北大同鄉漢高祖劉邦的身上。靈機一動之下,他索性直言不諱地說自己出身寒微,與漢高祖一樣都是不藉祖蔭、白手起家的英雄好漢。此後舉凡聖旨、言論無不特意為自己加上“淮右布衣”、“江左布衣”、“起自田畝”以及“出身寒微”等等稱號,凸現自己完全是憑借個人能力打天下,從底層一步一步走上龍位的。但是,這種話隻能他自己來說,別人可千萬不能說,一說就等於在挖他家的祖墳,揭他老底,也就會引出一場禍及殺身的文字獄。
朱元璋統治時期,文士以表箋文字不當而罹罪者最多。按照明朝初年的習慣,每逢正旦、萬壽聖節及冊立東宮之時,內外文武大臣都要獻上表箋慶賀。而各級文武大臣嫻於文辭者並不太多,於是撰寫賀表的任務一般都落在當地教官的身上。朱元璋既知文士有訕譏之好,故而對這種表箋格外在意。果然,一些表箋被他看出了“破綻”,他便毫不客氣地亮出了屠刀。當時以表箋文字觸犯忌諱者為數不少,而最多的是因用了“則”字。據當時的江淮方言,“則”字與“賊”讀音相似,朱元璋以為這是譏諷他有落草為寇的經曆。如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因所作《謝增俸表》中有“作則垂憲”句被殺;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因所作《萬壽表》中有“垂子孫而作則”被殺;桂林府學訓導蔣質因所作《正旦賀表》中有“建中作則”被殺。其次,表箋中若有“生”(近“僧”)、“法坤”(近“發髡”)等字樣,朱元璋便以為這是諷刺他曾出家為僧之事。常州府學訓導蔣鎮因所作《正旦賀表》中有“睿性生知”句被殺;尉氏縣教諭許元因所作《萬壽賀表》中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句被殺。
這些因一字涉嫌便招來殺身之禍的事例,觸目驚心,駭人聽聞。而朱元璋在位之時,類似這種穿鑿附會、橫生枝節的文字之禍形形色色,五花八門。如亳州訓導林雲在所作《謝東宮賜宴箋》內有“式君父以班爵祿”句,朱元璋以為“式君父”為“弑君父”之隱語,意在辱君,林雲因此而被殺。德安府學訓導吳憲在所作《賀立太孫表》中有“永紹萬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句,朱元璋以為“有道”為“有盜”之諧語,有謗君之意,吳憲也因此身首異處。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懷慶府學訓導呂睿在所作《謝賜馬表》中有“遙望帝扉”之語,朱元璋以為“帝扉”隱含“帝非”之譏,呂睿也遭殺頭之禍。明初因文字而招禍者遠不止上述幾人,朱元璋對言涉忌諱的文士均處以極刑,而這種忌諱又大多出於朱元璋的臆測。古語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麵對如此深密的文網,天下文士幾乎不敢下筆為文。
明人徐楨卿在《翦勝野聞》中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故事大意為:太祖朱元璋多疑,常常擔心受到臣下的譏訕。杭州府學教授徐一夔為本府做《萬壽賀表》之中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句,“光”、“生”和“則”都犯了太祖大忌,這一連讀,本來一句老生常談式的頌聖句子就變成了“當著和尚罵禿子”,外帶諷刺太祖入紅巾為賊的過去。朱元璋覽後震怒道:“腐儒膽敢如此汙辱朕嗎?‘生’者僧也,以我曾經出家為僧也。‘光’者禿頭也,‘則’字近賊也!如此猖狂,罪在不赦。”即命錦衣衛士將徐一夔斬首。在旁禮部群臣見此情形瞠目結舌,體似篩糠,一齊跪倒請罪:“臣等愚懵不知忌諱,乞皇上親降表式,令臣等永為遵守。”聞聽此言,朱元璋的臉色才有所好轉,毫不客氣地答應了臣下的請求。此後,朱元璋先後頒發了《建言格式》、《繁文鑒戒》、《表箋定式》等書,詳細規定了官民上奏的各種文體的格式,令天下以此為標準,不得以私意妄行撰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