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湘子廟的懷念(1 / 3)

我可親可敬的湘子廟喲。

在這遍布漢唐遺跡的古城西安,你,一座普通的廟院,是不會引人留意的喲。難道有什麼遠方遊客,會對我們的湘子廟,一座窄小的默默無聞的建築,產生遊興嗎?論外表,你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引人注目之處。往日,你還曾有過那麼一座雖經風雨剝蝕,容顏蒼老,卻還鬥拱交錯,小具氣勢的兩層門樓,而今,由於年久失修,飛簷坍塌,上麵一層也被新來的住戶拆除了,隻留下半截低矮的門樓,可怎麼會引起行色匆匆的路人們的垂青呢?這多年來,你是冷落而寂寞的了。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你卻愈來愈牽動我的思緒。不隻是我呢,你還牽惹著不少遠方人的懷念。去問湘子廟街的居民們吧,他們會不無詫異地發現,近年來,時不時地會有那麼些兩鬢白發的老人,或風華正茂的青年,在你的附近蹀躞徘徊,他們凝目瞻望著你,一往情深,繾綣流連。人們也許還曾留意到,這些來訪者中,有來自風沙邊塞的戎馬一生的老軍人,有來自現代高樓深院的學者、教授,有工程師和黨的工作者,也有畫家、醫師、作家和詩人。你可知道?他們之中:有的是為了完成某種學術專著或文藝故事而來此作實地考察采訪,有的是離職休養的老幹部,不遠千裏,到這兒來重溫自己少年時代的夢幻,體味往日的艱苦與歡樂。

湘子廟街那些年老的鄰居們喲,這些不速之客也許會勾起你們對湘子廟的一段往事的記憶吧,你們大概會記起:四十五六年前,在那戰火紛飛的年月,在這座破舊的古廟裏,曾經聚集過一群情緒激昂的孩子。他們天不怕,地不怕,重感情,尚正義,勇敢好鬥,你也許還曾感到他們有時候表現得喜怒無常,性氣浮躁。他們一忽兒放聲高歌,一忽兒齊聲憤泣。那時節,你們曾深深地同情過他們,幫助過他們。你們清楚地知道,他們是一群失去故鄉的孩子,一群從硝煙血海中衝出來的孩子,一群來自日本侵略者鐵蹄下的幸存者。他們有的來自屍骨成堆的黑水白山,伴隨著那沉重的轔轔的炮車,跟隨著數十萬奉命不準抵抗的,一邊號哭、一邊撤退的軍隊,流落到古城西安;有的來自鋼鐵呼嘯的黃淮平原,雜在華北、中原逃難的人流中湧入潼關。他們是一群承受著苦難祖國的一份苦難的小流浪者。他們是一群逃亡者,但他們聚在這座古廟裏,卻不是烏合散漫的一群,他們是一個十分有組織、有紀律的團結的集體。他們之中兄弟姐妹結伴而來的特別多,因而又是一個生死與共、凝聚力極強的大家庭。他們是當時西安中小學生中最活躍的一群,除上課時間之外,從早到晚,湘子廟中歌聲不絕。

那時給你印象最深的,也許正是他們的街頭宣傳活動吧。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這些孩子在老師的指導下,化裝成工、農、兵、學、商,押著那也是由孩子們化裝成的日本軍閥、漢奸走狗,在幾支口琴組成的小樂隊伴奏下,踩著東北大秧歌的舞步,走上街頭,作打回老家去的宣傳。他們打自己的心靈深處唱出:“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向人們泣訴自己的身世。歌聲飽含著一種特殊神奇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它常常會使得聽眾同他們一起悲泣。他們中不少人是出色的街頭小演說家,他們向人們訴說自己失去故鄉失去親人的悲慘遭遇,激起聽眾們一陣陣憤怒的呼號。

在那戰亂的年月,是誰在用自己有限的熱溫暖著這群孩子的被凍僵的心?是誰在用自己胸中那一捧熱血在澆灌這群小生命茁壯成長?是誰把這群掙紮在死亡線上的孩子,團結得鋼鐵一樣的堅強?老鄰居們對他一定是很熟悉的。你也許至今還記得:站在孩子們的背後,跟孩子們一同悲泣,跟聽眾們一同怒吼的人中,那位嚴肅慈祥、矮小瘦弱的長者吧。他就是你早已結識了的被人稱做“東北甘地”的車向忱先生。他是一位著名的愛國誌士,平民教育家,他有著一顆偉大的心和一副堅忍不拔的性格。正是他,在關中道上,在長安街頭,看到這一群一群不願做亡國奴的無家可歸的小流亡者,他的心痛得在滴血了。他是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的發起人和領導人之一,他能為受難的祖國做些什麼事呢?他能為這些失去童年生活的孩子做些什麼呢?他是個辦教育的人,他能做的就是把他們集合在一起,給他們以受教育的機會,培養他們成為打回老家去的中堅力量。但他是個窮人,身邊隻有兩塊錢,就用這兩塊錢辦個學校吧,他就這麼決定了。他就是這種性格的人,他從不向命運認輸,也從不向困難低頭,他頑強地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他認為窮有窮的辦法。窮辦法也是辦法。要不他怎麼被人稱譽為“東北甘地”呢?他先在西安東關的梭羅巷一家停辦了的小工廠借了幾間舊房,辦了一所小學。兩年以後,國民黨加給他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他和他的幾個同事入獄,但是這個國民黨獄中的政治囚徒沒有屈服,他在獄中反複籌劃,出獄後又在湘子廟創辦了中學。不久,在學校遷到鳳翔東郊後,又辦了高中。這就是那在國統區被譽為黑暗中一盞明燈的私立東北競存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