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階級鬥爭的調子越喊越高。“階級鬥爭無處不有處處有”的說法也傳到西安,在一次黨支部會上,石魯激憤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爭辯道:“無處不有處處有?難道我這頭發絲裏也有階級鬥爭麼?”
多年來,他在藝術創作上堅持同庸俗社會學作鬥爭,在理論和實踐上既學習前人又堅持獨創。不論是人物還是山水,不論是花卉還是書法,他的每一件作品、每一個形象都是獨特的。他不在乎人家說他什麼“野、怪、亂、黑”,他不在乎人家說他什麼主觀性強,他毫不妥協地堅持藝術上的獨特風格。不但要求自己這樣做,他也鼓勵周圍的同誌這樣做,他的這種精神自然也給陝西美術界的同誌以可貴的影響,長安畫派也就由此而形成。
他後來的遭遇是不幸的,是悲慘的。在“文化大革命”的年月,我們同住在一個“牛棚”裏,而在那個“牛棚”中,又要數他最不幸,最悲慘。他已經精神失常了,經常胡亂畫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人家在他的床鋪下搜出幾張這樣誰也看不懂的畫,要給他定個現行反革命,而且曾經計劃在燈光球場的“寬嚴大會”上,對他實行公捕法辦,甚至要對他判處死刑,把他槍斃。更可悲的是後來,有一段時間,他終於經醫生證明是真正患了精神失常,這才因而獲得了一小點兒自由,恰巧這時又提出要解放幹部和使用幹部,石魯居然身價百倍,當了省革委會文化組的美術顧問,居然乘坐三叉戟飛機被專程送到蘭州去看畫展,請他發表高論。然而,好景不長,批“黑畫”的妖霧卷來了,於是他又成了一個最突出的鬥爭目標,首當其衝的批判對象,他又跌落在萬丈深淵之中了。更有甚者,時過不久,他又被作為“敵我矛盾”強製發配到陝南山區去,隻是由於他病情嚴重,經他的親屬到處奔走才拖了下來,熬過了這一關。一個卓有貢獻的黨員藝術家,就是如此可悲地成為“四人幫”在陝西的追隨者手中玩的一張牌,成為他們進行政治投機的犧牲品,他就是這樣地被侮辱被折磨著,被磨得精疲力竭,被熬得奄奄一息了。然而,即便落到了如此悲慘的境地,他憤怒,他抗爭,但他卻從未喪失對共產主義的信念,從未喪失對生活的信心,他還有龐大的創作計劃,為此,他接受同誌和親屬的勸告,接受醫生的治療。他長時間躺在病床上,極力保持著心情的平靜,盡一切努力保持著情緒上的安寧。他盼望著自己能早一點兒離開病床,盼望著能恢複自己手指和手腕的靈活,以便能夠早日握筆揮墨,為自己一生所追求的共產主義事業,添幾筆新的色彩。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落在他頭上的打擊畢竟太沉重,在他的軀體上所顯示出的後果畢竟太嚴酷了,雖然,在病中他還為救災義賣作畫,但他備受摧殘的軀體,終於還是沒有能夠戰勝病魔,當代的中國畫界,終於還是折斷了一支靈秀的鐵筆。
他安息了,如今,他靜靜地躺在殯儀館的靈床上,躺在前來同他告別的戰友、學生和親人之中,照我看來,以他那火樣的熱情,以他那倔強的性格,他是絕對應當申訴、呼號、抗議死神的不公的,然而意外地他卻是那般不尋常的安詳、寧靜;那般釋然和開朗。是的,這是不難明白的,他不是一個共產黨員麼?他一生,為自己的信仰戰鬥了,為自己的黨戰鬥了,為自己的人民戰鬥了。他無愧於共產黨員這個最尋常但卻比生命還要寶貴的稱號。
然而,我還是禁不住又想,如果再給他二十年,就算十年吧,那在他的征途上又會留下怎樣一番壯麗的景象呢?
安息吧!石魯!
1982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