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年後,撞槐爸爸得了癆病去世了,他家的光景越發黯淡。撞槐停了學,給人去當鍋頭娃,當小跑,做雜活,做零工,除混個飽肚子,掙幾雙破鞋襪,還能換人家的牲口使幾天,幫爺爺種田。又三年,撞槐已是十六歲,要出外正式給人當長工了。臨行的頭天晚上,同我在一起嘀咕了大半夜,他興衝衝地說,他一年掙十四塊工錢,熬上兩年,學成個全掛掛把式,一年就能掙到二三十塊錢。隻要他掙的錢夠買一頭牛,他就不給人幹了。他的口氣像個成年人似的說:“唉!爺爺不行了,成年咳嗽,腰痛,逢天陰下雨就躺下起不來。我苦死苦活都要熬下去,熬出個頭來,把爺爺服侍到老。要叫爺爺臨終時,看見我槽上有條牛!”我明明曉得,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好。聽爸爸說,撞槐爺爺叫撞槐給人熬活,也是沒奈何,另有緣故的;不過我沒給他說破;說破有什麼好處,徒然讓他失望,讓他痛苦罷了。
不久,我也要出外去謀生,去學藝。撞槐跑來給我送行。他是在主人睡定,牛都臥下休息了,才從那裏起身的,到家時夜已很深,一來就睡倒在炕上。他說要跟我說一晚夕話,可是沒說上十句,他就呼哩呼嚕打鼾聲了。我沒驚憂他,輕輕給他蓋了一條薄被子。他睡得很死,又很不安穩,他一忽兒輕輕地呻喚,一忽兒長長地歎息,一忽兒慢慢地展腿,一忽兒小心地翻身……
“啥時候了?”他迷迷糊糊地問我。我告訴他雞叫了兩遍。
他一骨碌爬起來,驚慌地說:“啊呀,我睡失覺了。怎麼辦?你怎麼不叫醒我呢!”我說時間還早。他歎了口氣,埋怨道:“在自己家,是早;在別人家可就遲了。要受人家的髒話呢。”他跳下炕去,我也跟他起來。他十分抱歉地說:“想跟你拉的話也拉不成了。也不知你這一走,多會兒能再見麵!”
我無法留他到天明。我們一同走到村口。他懇切地對我說:“給別人幹活,不比自己家。處處都要留意,不要惜力氣。你到外麵去,要越發謹慎,稍有差錯,人家就不要咱了!”我問他幹得怎麼樣,他苦苦沉思半晌,說道:“還能熬下來!”我一直把他送到東塔坪,他拉著我的手,不讓我往前去了:“到外邊去,事情找好了,也給我捎個信!”
他匆匆走掉了,消失在黎明的黑暗裏,像天上滑翔的寒星,霎時間就看不見了。天將破曉,我也離開家鄉,跟隨著一幫出門人,踏上了漫長的旅途。
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十四年。我先在一家醬園幹了一年。又搭了一年零工。以後,在賀龍將軍的部下當了兵。這期間,日日夜夜,行軍打仗,和家鄉完全斷絕了消息。直到一九四九年九月,才帶著一身戰傷轉到渭北支隊,到新解放區做地方工作。
我們工作的地區,恰好是咱們這裏。回到本鄉本土,跟大夥做一番翻天覆地的事情,該是多麼激動!接到通知的當天晚上,我就動身,趕了一夜,第二天早飯前後趕到家。一路上,反複想著我的朋友撞槐,不知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家裏人看見我都愣住了。一個多年失去消息的人,像從天上掉下來一般,人們高興得驚慌失措,親戚朋友也聞風而來。一整天,我家院裏總是擠滿了人;但我卻始終沒看見我最懷念的撞槐。媽說:“他今天來了幾回,見你身邊人多,腳沒停便退回去了。你歇歇,他等會兒必定要來的!”我等不得,客人剛走,我便解開背包,揀了兩條嶄新的部隊上獎給我的大毛巾,一個帶蓋兒的大洋瓷茶缸,一包茶葉,一包紅糖,拿張舊報紙包起,匆匆走出院門。
十幾年不見,門口那棵古槐還是老樣子,隻是村巷顯得更窄小,更破舊,更荒涼。撞槐家的院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門進去,映進眼簾的景象,使我踟躕不敢前行,一切都是生疏的,凡我熟悉的東西,沒留下半點兒影子。三麵破房沒有了,隻留下些殘磚碎瓦,院子空蕩蕩地像一座窄小的荒園。西北角那兩間破牛舍還在,但經過屢次坍塌、修補,再坍塌再修補,已絕非舊時模樣。隻有掛在矮簷下的一副人用的套繩,我還認得,隻不過綴滿了更多的疙瘩罷了。屋裏沒有燈光,卻送來急速的織布機的叮當音響。門檻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在昏暗的微光中搓火繩,旁邊一個小男孩在玩蒿草,看見我進來,男孩停下手中的玩意兒,癡呆呆地望著我,女孩站起來,跨進屋裏去了。
屋裏走出一個人來,看外表,有四十來歲。臉龐黑瘦,顴骨尖突,眼圈和嘴角折起細小的皺紋,下巴長出了稀疏的胡子,腳微向外撇,人微向前駝。舉動顯得那樣遲緩、笨拙。他沒奔到我跟前來,隻是不安地站在那裏,喜開嘴巴,久久地望著我,說:“我知道準是你!”
“這就是撞槐麼?”我的心裏閃過一陣難堪的淒涼。
機杼聲已經停歇,窗戶上有了微弱的亮光。屋裏,有一個不及四十歲的婦人,她的身材頎長而瘦削,衣服破舊而整潔,手腳靈巧,行動利落。她剛剛掃完了炕席,跳下炕來。一麵用雙手梳攏著頭發,一麵笑容可掬地說道:“腳地窄得擱不下兩雙鞋底,上炕坐吧!”
這婦人,我在哪裏看見過。她益發笑道:“一個勁兒看著我,沒見過嗎?”
撞槐也笑著說:“小鳳嘛!”
“一切都變了,變得認不得了!”
“你也瘦多了,顯老了!”撞槐說。
我們三人,都是小時的朋友。小鳳燒了水,用我帶來的茶葉泡了茶。我和撞槐對麵,小鳳又上了織布機,一邊織布,一邊參加談話。我們談呀談呀,一直談到雞叫還不想散。
我們談到小時的故事。小鳳說:“我給你們拿件東西看看。”她離開布機,在枕邊翻找了一陣兒,找到了一個玻璃碎塊鑲在小木板上的東西,既不是鏡子,又不是像框。這件東西我很熟悉,你們也會記得那玻璃下裝的是什麼。
撞槐很不樂意地說:“從哪裏揀到這個破古董,不把它丟得遠遠,留著他做什麼!”
小鳳指著睡熟的兒子說:“不知這小淘氣,在哪兒拾翻出來的。那天我看見了,因聽得你說過,曾為這個東西挨過先生的打,便想把它收起來,不讓你看見。可是孩子沒個旁的玩耍的東西,說什麼也不讓我拿走,我就讓他拿去玩了。”
我詳細給小鳳描述當時我們鑽在這間屋裏,怎樣把它從書上旋下來。最後又說道:“你知道,你在果園那句話,怎樣傷了撞槐的心啊!”
小鳳笑著,歎了口氣,說:“唉!這也是報應。為了小時候曾說過那麼句傷人心的話,我這一輩子,算是被綁定了。”她指著織布機:“白天晚上,捆在這裏,手腳不停。三天一集,五天一會,帶著孩兒去賣布,一心想要還願,把那句話贖回來,可是,你不知道,真真難哪!”
我的朋友神情煩躁地嚷道:“你這叫自作自受,誰叫你費這麼大的心血!給你說過千遍,叫你趁早收了心,你總是不聽,整天坐在機子上,呱噠呱噠,把人煩死!煩死我,你就甘心了!”
小鳳容忍著這場莫名其妙的訓斥,苦笑著望著我,仿佛說:“你看看,他這人變得多麼不講道理!”
我幾次問到他給人熬活的情形,他每次都露著慘淡的笑容沉默著,啞然不語。
直到後來他才告訴我:他忠心耿耿,在那裏熬了八年,不論什麼死苦,他都熬過來了。可是,到最後,他卻是當著主家的麵,把一頭嫩牛狠狠地鞭打了一頓,才向主家辭了工回家的。
撞槐解釋說:“我也不知道,我心裏為啥會積下那樣大的一團火,這股子火,是從爺爺死後就開始積下來的。爺爺臨咽氣的當兒,嘴裏還念叨著:莊稼誤了,種子埋不到土裏。我對無論什麼東西,都很厭惡,撈到什麼都想毀,那頭牛娃該倒黴,恰巧犯到我手裏了!”
小鳳插言道:“給人下了多年黑死苦,掙的錢不夠還賬!”我說:“我那時就知道,隻是沒告訴撞槐,怕他心勁兒鬆了。”
這以後,我和撞槐,又像小時候一般親密,經常守在一起。我給他講土改,講分田,講日後的生活是怎樣的好。但是撞槐隻不過當做寬心話聽聽罷了。他對什麼都不相信。他隻相信他這一輩子窮定了。隻要有人向他說,他以後的日子準會好起來,他就露出譏諷的不信任的笑容來回答你。他固執地堅守自己的信念,固執得可笑,不近情理。
直到他親眼看見土改運動轟轟烈烈展開了,他才看出來一切都要變了。於是,他那久已失去的意誌和活力,又回到他的身上來,他臉上的皺紋展開了,消失了;微駝的背也似乎挺直了;像開了禁似的,又大談起牛驢來了。土改後期,一般群眾都覺得,無論如何得給撞槐分頭好牛。幾個好心的朋友,甚至鼓動著撞槐,在院裏築了兩堵矮牆,搭了一個牛棚。當分牛的消息傳出來以後,撞槐曾悄悄到馬廄看了好幾次,去拜訪那頭預分給他的小犍牛。
有一次,他在那個牛槽旁邊消磨了一個早晨。他蹲在牛欄旁邊,一會兒添草,一會兒添料,一會兒拿起鍁來,給圈裏墊幹土。做完一件事,便蹲下來,端詳著,欣賞著那頭牛的棗紅的毛色,爬山虎的架勢,寬寬的胸脯,短短的鼻子,和它那虎狼般的好胃口。管牛的人笑著說:“走吧,走吧!你喂它的日子有的是呢。心急也不在這幾天呀!”撞槐咧著嘴憨笑著,走了出去,可是,不一會兒,又磨蹭著溜進來了。
有時農會開完幹部會,大家也打趣著說:“撞槐,你日後的光景,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啦!到那時可不能忘了革命呀!”撞槐笑道:“咱們起個誓,誰背叛攆誰出村!”
可是,事情往往並不照著人們的想法來。土改結束了,撞槐依然是個沒牛戶。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村分個東頭和西頭,東頭姓李,西頭姓楊。分到我們村的隻有一頭牛,按鄉評議會和村評議會的評議,這頭牛是分給撞槐的。牛一到村,東頭李姓中有人提出爭執,帶頭的是六娃。李六娃也是個沒牛戶,鄉農會評議給他多分二畝地,六娃提出來要牛而不願多要地。於是,東西兩村之間,有了一場小糾紛。那幾天,真是議論紛紛,多數的人認為評議得公道。但李姓中那幾戶不讓,說什麼農會幹部楊姓多,分配有偏嘞;另外有些人則建議鄉評議會,要全鄉重新分配嘞。全村農會會員集會討論這件事。撞槐自始至終坐在一旁,神情緊張地望著每個人的臉色,聽著每個人的發言,聽候評判的結果。雖然多數人讚成維持原來評議,可是李六娃始終嘮嘮叨叨,不說句痛快話,弄得會場裏的空氣十分緊張。那些和地主有些絲連,對貧雇農有成見的富裕農民,則一言不發地坐在一個角落,嘁嘁喳喳,看貧雇農的笑話。其中有一個名叫做李金來的,說道:“撞槐一直沒說話,我們想聽聽撞槐兄弟的意見哪!”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俏皮地在撞槐臉上溜來溜去,使人覺得仿佛他拿著一把酸棗刺,在撞槐的鼻尖上玩弄一般。會場很寂靜,大家望著撞槐。撞槐說道:“自己人好商量。”接著又沉默下來,抽著旱煙,抽了一袋又一袋。最後,他磕掉煙灰,忽地站起來,走過蹲在李六娃麵前,說:“莫非要咱們倆打捶,讓人家看咱的笑話麼,老六?分給誰還不一樣?都是分給自家弟兄哪!你說呢?”隨後轉向大家,說:“我讓了,我同意和六娃掉換!”
第二天,我去看他,打算去穩定他的情緒,他正光著膀子,在新搭的牛棚裏盤槽。小鳳舉著一鍁泥,看見我來,不好意思地譏笑著說:“你看他這人,總和別人不一樣。牛都讓給別人了,不知道盤槽做什麼?”
撞槐一邊砌槽基,一邊說:“你悄些,日頭月亮都已經不沿著舊道兒走了。有了房,又多分了幾畝地,憑我撞槐這身筋骨,再加上你那一雙靈靈巧巧的手腳,還愁日後弄不到個牲口!”
小鳳假嗔道:“再別拉扯我,我什麼也不管了!”
半年以後,鄉農會設法給他弄到一筆貧農貸款,小鳳又拿出賣布的錢,湊起來買了一頭小母牛。又一年,母牛生了個小牛犢。你們想得見,撞槐是怎樣狂熱地愛它們。村人都說,撞槐有了兩個家:一個是小鳳和她的孩子;另一個是母牛和它的小牛,牛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遇到一些冒失鬼想來借用,他從不輕易借給那些人。有時,他在那裏哼哧哼哧推磨,牛卻臥在附近觀光。無怪小鳳常常稱呼它們是牛太太和牛少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