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從二隊的遠耕地回來,路上遇到總支書記楊夢雷。他剛在鄉上開完保畜評獎會,要返回南莊去,肩上搭著一盤奇異的套繩。他同我廝跟著,問我們社一些春耕的情形。
這時,太陽已遠離天邊,落向天外,田野升起一片蒼茫的夜色。附近村莊,收工的鍾聲悠蕩,波至田間。社員們收起犁耙,趕著牛驢,帶著甜蜜而醉人的倦意,從新翻的泥土裏歸來。大地沉醉在黃昏的搖籃裏,一切都顯得這樣纏綿,寧靜,和諧。
忽然,這寧靜,這和諧,被攪擾,被破壞,像群豬闖進荷塘,像雄貓跳進嬰兒的搖籃。一陣粗魯的吼聲,打從我們身後傳來。
我們閃在路旁。見一頭龐大的紮角牛,莽林中的巨獸似的,起伏奔躍,滾滾衝來。在它的背後,是一個大頭大耳、皮膚黧黑的後生,他跳著,跑著,叫著,揮著一條柳鞭,馬戲團的騎士似的,得意而又快活。
我還是頭回看見夢雷這人臉色會變得這般難看。他眼皮亂閃,眼角抽搐,胸膛急遽地一起一伏,仿佛會立刻爆炸。逃奔的牛一躍而過,那野馬似的小夥子,猛可地打了個踉蹌。一隻強有力的手,鉗住他的前胸;他不假思索地舉起柳鞭,那破碎的鞭梢,有力地繞了一個圈兒,但卻中途失去勇氣,在空中停了下來。他本人,也像他的鞭梢一樣,泄了氣,別轉了頭,避開對手的犀利的目光。但他的嘴角,依舊刻著執拗的線條,和隨時準備搏鬥的神氣。
刹那間的無言相持之後,夢雷鬆開手來,怒氣逼人地緊挨著那小夥子的肩膀,死盯住小夥子的臉孔,一語不發地走著。還是那年輕人沉不住氣,他終於先開口了:
“犯不著跟我來氣,找我們隊長去好了!是他起的頭。他淨揀軟處捏,近地派別人,遠地偏派我。我不打快些,犁不夠畝數,誰給我補工分?哼!就這,我還吃不少虧呢!往返一個來回,多跑三裏路。”
“整死一頭牛,就不吃虧了?或許還能占些便宜!”
“誰也沒這麼說!”
“可有人這麼做!”
小夥子對答不上來。他故意揚起臉,望著天,背抄起手,抽抽鼻子,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氣;偶爾瞟視夢雷一眼,仿佛說:“你把我怎樣?”
那被虐待過的耕牛,已恢複了它素常的嫻靜,尾巴輕搖,腳步遲緩,叼著路旁的野草閑花,活像舊日的老紳士,在黃昏的郊野踏青閑步的樣兒。
夢雷並未說出責備的話,他隻是繃起臉,默默地,看來頗有感慨。最後,他語氣深沉的講了一個故事,鄰村一個農民的半世經曆。他講著,隨時捧起肩頭那盤套繩給我們看。那是一副疙瘩套疙瘩的、拉犁的繩索,但既無夾板,又無牛軛,梢頭卻用破布納成的背褡連接著。這用具,在我們這裏很少見,直到聽了他的故事,我們才知道它的用途。
一
我倆是很要好的少年朋友。三十七年前,五月二十三日晚上,像預先約定似的,一同來到這個世界。降生的地點,隻隔一條窄狹的牛車路。路旁,有一棵三摟粗的古槐,它那濃密的枝葉,在天空鋪展開來,覆蓋著我兩家的土屋。
我倆的名字,都帶著迷信的味兒。據兩家老人們說,幾百年前,我兩家都挺富。相傳,他家的房基下有一個金牛,我家房基下有個銀倉,因此,他家槽頭興旺,我家穀米滿倉。後來,有個生性嫉妒的仇人,在我兩家屋旁,偷偷栽了一棵魔槐樹。樹幹長一分,我們的財富落一寸;過了許多年,樹根伸進我兩家的房基,於是,金牛逃了,銀倉倒了,我兩家的財富,也就雪崩山頹,日月暗淡了。
兩家老人常常商量妥要砍掉那棵魔樹,但誰也不敢下手。直到我倆降生的那天晚上,恰恰吼雷閃電,風暴雨狂,屋旁那棵老樹,被雷電劈裂了半邊。兩家老人驚異地鑽在一起,琢磨了三天三夜,最後判定:這是我兩家厄運去了,好運來了。於是給我起個名字叫夢雷,給他起個名字叫撞槐。
這故事,不斷被人重複著。或炎夏的黃昏,或嚴冬的夜晚,老人們常給我們講述金牛銀倉、神雷妖樹的故事。故事的結尾,總要添上一句:“咱就要富起來了,你們快快長大吧!”
這個美妙的故事,緊抓著我們兩個孩子的心。它常常使我們快樂,甚至使我們忘掉饑餓。撞槐是個聰明孩子,講起這些故事來,比老人們講得還動聽。孩子們常常聚在樹下,或圍在池邊,聽撞槐講到入迷處,連回家吃飯也顧不得。窮苦的撞槐在他的小聽眾的讚歎裏找到了快樂,但這種快樂,並沒保持多久。
記得有年夏天,瓜熟時節,一群孩子在瓜園的茅庵裏,圍著一個小客人。小客人名叫小鳳,我們村的外甥,一個俊俏的小姑娘。大家圍著她,有唱曲兒的,有說燈虎的,有說繞口令比賽口齒的,顯露本領,各不相讓。輪到撞槐開口,孩子們爭向小鳳介紹,說撞槐的故事頂好聽。撞槐也以為準會討得小鳳的佩服。可是他沒講完一半,小鳳便不耐煩地說:“啥呀!我妗子說啦,壓根兒就沒那麼回事,都是因為你窮得連個牛也喂不起,你爺爺想牛想急啦,才編派下那些金牛呀、魔樹呀什麼的,說說,解心焦哩!”
這是一個沉重的意外的打擊!我倆從來沒聽人這麼說過,也沒這樣想過。孩子們的信念發生了動搖,投到小鳳一邊去了。我的朋友,又是天生的長於信從,而不長於辯解。那一天,沒等到大夥兒散場,他就獨自一人離開瓜園,回家去了。
他再也不向人講那些故事了,卻常常蹲在幹土堆上,看別人家的牛犢吃奶,就像貪嘴的孩子,守住蕎粉擔子一樣。他整天不跟別的孩子在一起,也不玩別的,隻在別人家的牛棚裏蕩來蕩去,仿佛在訪尋失去的寶貝似的。有時,村裏來個牛醫,他連飯也不去吃,死死跟著牛醫,好像長在牛醫身上的小尾巴,寸步不離,趕也趕不開。在家裏,他常常獨自一人,躲在堆放雜物的舊時牛舍裏,搜尋破舊的牛鼻圈,牛籠嘴等等廢物來玩。這種癖好在一個十歲的孩子說來,是很古怪的,連他家的老人也慢慢皺起眉頭了。他們常常歎道:“噯,真不知這孩子著了什麼迷!”這個“迷”,我卻是知道的,因為我倆有個同樣的心病。
在我看,窮家孩子,比起富家子弟來,懂事要懂得早一些。富家子弟,飽食暖衣,從不想望什麼,也沒什麼可想的。窮家孩子不同,一頓飽飯,一件暖和的衣服,都一盼再盼,想了再想。他們生活在愁苦、抱怨、失望、爭吵的家庭裏,從爹媽的臉上,慣常看到的是憂悒,是憤慨。孩子們的天性,是和哀愁相反的。每逢這種時候,他們便躲在一旁,骨碌碌地眨著眼睛,窺視親人們的心,探索親人們的願望。孩子們的幻想和願望,都是從親人們歎息聲裏生長起來的。我的朋友,也不例外。記得,有一年秋天,種麥時節,他爺爺病了,他呆呆守在爺爺的病床上,一直守到深夜,忽然爬起來,附在爺爺的耳朵上,說:“爺爺,你不要害病吧!你看我快長大了。等我長大,出去給人熬活,掙下錢,給咱買牛;買個大犍牛,還買個母牛下牛娃。你說對不?啊?爺爺,你起來呀,不要再害病了。爺爺,你明天就好了吧!”爺爺聽著,嘴角抽搐起來,眼眶流出熱淚。這種稚裏稚氣的話,是多麼高貴的安慰啊!不知他爺爺的病好沒好,但他第二天果然離了床,而且十分得意地,向我爺爺誇耀他的小撞槐呢。
二
老人們越來越寵愛我們倆,第二年春天,一反我兩家的習慣,送我和撞槐一同上學了。教員是範雲卿老先生。範老先生為人嚴肅,教學認真,他特別看顧我和撞槐,又對我倆特別嚴厲。不幸,我的朋友,跟書本緣法很淺,書本也總跟他為難。為此,範先生常常把他叫到房裏,勸說道:“撞槐,你爺爺送你上學不容易,你要收心圈性,好好念書啊!”其實,撞槐既不逃學,又很用功,不過他的心戀著別的事情罷了。
一天,範先生在黑板上寫了一個“牛”字,問我們誰能解答。孩子都舉起了手,範先生單單挑中了撞槐。你簡直想不到他回答了些什麼。本來隻要答道:“這是牛字!”或是頂多補充一句:“就是耕田的牛。”也就夠了。他卻從母牛懷孕,小牛出生講起,講小牛幾歲長牙,幾時生犄角,幾時該紮鼻圈,幾時才會曳套;又講牛愛吃什麼草,牛常得什麼病,最後,又排門挨戶,講全村每頭牛各自的脾性、口齒等等。總之,他的話,能編成一本書。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懂得這麼多,孩子們也都對他送去敬佩的眼光。可是,範先生的臉色沉得很難看,他不等撞槐說完,一揮手打斷了撞槐的話,冷冷地說道:“沒出息!誰問你這些?”我的朋友呆呆地啞在那裏,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更不幸的,是接著而來的背誦課。撞槐把課本送在先生麵前,背轉身來,隻背誦了幾句,就忘了下邊的課文。範先生沒有責備他,隻說:“背不下去算了!到我麵前來吧!”他一邊說,一邊提起一張書頁問道:“你這個牛博士是怎麼搞的,讓牛跑掉了?”
真是件怪事。原來那一課的課文下,有張插圖,印著一頭大牛,現在牛不見了,隻留下個和牛的形體一般大的洞。這件事的底細我知道,那天,在他家的舊牛棚裏,他拿一把破剪刀幹那件事,有我在旁給他幫忙拉書角。牛的去向我也知道,隻要範先生一伸手,就可以在撞槐身上找出來。但我倆始終都沒吐露真情。我的朋友受到一頓嚴酷的懲罰。範先生擲掉戒尺後,怒氣未消地說:“告訴你爺爺,你不要再來了!”
這不過是一句氣話,不久就被範先生忘掉了。可是,一天,兩天,七八天過去了,不見撞槐來上學,這才提醒範先生。他問我:“撞槐呢?”“在家。”“為什麼不來上學?”“不曉得。大概家裏忙。”範先生對我投來一道不信任的目光,不滿地說:“小孩子家,有什麼忙的!”
正巧,那天下午,良鎮高等小學舉辦遊藝會,範先生領我們去參觀。
正是清明穀雨時節,豔陽天,青草地,麥苗兒綠得無邊無沿。又適逢落過一場遲誤的春雨,人們都忙著搶種棉花。人畜遍地,熙熙攘攘,好像是跟太陽爭奪地麵的濕氣。我們跟在範先生身後,高高興興,蹦蹦跳跳,踩著田埂邊的小路,摘著路旁的野花,一溜行,蜿蜒前行。
走過梨樹窪,爬上小崖坡,範先生的腳步突然放慢了,停住了。在他的腳邊,是一堆剛耱過的新土,土裏野草蕪雜。雜草上有一件黑色土布小破褂,小褂的口袋裏,露出個閃映著陽光的東西。那是一塊破碎的玻璃,貼在一塊薄木上,周緣用破布鑲糊,玻璃下嵌著的,正是撞槐失去的大牛。為了它,範先生曾責罰過它的小主人呢。這時,地北頭,正有一架木犁,披著西斜的陽光,緩慢地向我們走來。令人詫異的是,那木犁是由人拽著,咱們這兒非常少見。拉犁的是三個人,右邊是個小孩子。他跟大人一樣,耷拉著頭,弓著背,身體盡量向前傾斜,與地麵形成一個尖銳的斜角,他的雙臂垂在前邊,手指觸到了地麵,仿佛攀著土塊似的,吃力地拉啊拉著,肩上的套繩深深地陷在衣褶裏,好像嵌在肉裏去了。你們自然明白這孩子是誰。另外兩個人,是他的爸爸和他的姐姐。那位白發蒼蒼的扶犁者,自然是他的爺爺了。
麵對著這幅令人心碎的圖畫,範先生才領悟到,撞槐這孩子為何那般愛牛。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呆呆在望著套繩下的撞槐,那瘦小的窮孩子臉色陰沉而淒苦。孩子們也像一群受驚的小麻雀,靜悄悄地擠在一起,不少人無言地咬著手指頭。
拉犁的人,在我們近旁停下了。範先生走到撞槐身邊,摸摸他那瘦小而紅腫的肩背,摸摸那粗重而僵硬的套繩,輕輕地摟住那滿是汗漬和泥土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側。眼淚,流過他那多皺紋的麵頰,順著他的胡須,滴濕了他的胸膛,也滴濕了撞槐那被套繩勒腫了的肩膀。他默默地,不住地撫摸著撞槐,連撞槐爺爺對他的問候,他也不曾聽見。一分鍾又一分鍾過去了,最後,他才說出一句話:“明天上學來吧!”
孩子們圍著撞槐爺爺,要撞槐去看遊藝會。他爺爺毫不遲疑地說:“去吧,撞槐,跟師傅去吧!”
孩子們七手八腳地幫撞槐卸了套,挽著他的胳膊離開犁溝,撞槐也顯得分外高興。他一邊走著,一邊回頭望望,走不多遠,他的快樂情緒漸漸又消失了,他站住,低下頭,望著他家的田壟,小聲說道:“師傅,我不想去玩,我爸太累了!”
是啊!他的爸爸、姐姐是太累了。
他走了,走向爸爸身邊去了,他重新背著破布納成的套軛,重新拉直了套繩,和爸爸手牽手,吃力地邁開小小的腳步,踏著犁溝,向田地的另一端走了。金色的陽光,灑在他們低低彎下去的背上。我們都很悵惘地瞧著範先生,這時,範先生正拿著一塊土布裁成的手帕,不住地擦眼睛,不知他是傷感,是後悔,還是感動。大概,幾種心情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