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土屋裏的生活(2 / 3)

那婦女順手把孩子塞在江波懷裏,江波不接,她便嚷道:“你就這麼閑坐著,不說找點兒事情做做!”說罷從腋下拿出個帶針線的鞋底,轉過來望著羅超說:“住久了,人熟了就慣啦。有啥不方便,你隻管說,到咱這兒來,和在自己家裏一樣。”

江波指著那婦女對羅超說:“這是老虎媽,她已經有五個小老虎了。一千一百斤的產量,就是她這個小組創造出來的。”

羅超急忙點點頭,說:“有辦法,有辦法!”

這時小老虎哭鬧著發起威風來了,江波哄他不下,他呀呀地向羅超叫著。

老虎媽笑著說:“這娃一點兒也不怕生人,你看,他要羅同誌抱呢!”

羅超支吾了一句,急忙轉過身去,找些話頭,和別人閑談,乘機離開炕邊,仿佛那裏真有個老虎要傷害他似的。老虎媽譏笑地撇一撇嘴,把小老虎放在羅超的被褥上去玩耍,嘴裏唱著:“小老虎,別鬧了,看花花,花褥褥、花被被、花人人……”

羅超聞聲轉過頭來,立刻露出不安和不愉快的神色。這情形,被一直注視他的翠蘭看在眼裏,她暗中在老虎媽的腰上捅了幾下,老虎媽猛然轉過身來說:“死女子,毛手毛腳的幹啥呀?”

翠蘭用眼睛向羅超一瞥,示意讓她注意羅超的臉色,老虎媽卻毫不理會。

翠蘭說:“小心你老虎尿在羅同誌的花單子上。”

老虎媽大不以為然地說:“哎喲,怕什麼呀!我老虎是個小子娃,一泡尿,一場喜,好讓羅同誌也生個胖小子。”

“羅同誌你有幾個孩子呀?”

“沒關係,沒關係。”羅超抓著頭皮苦笑著說,眼睛死死盯著小老虎,隻怕那小子真在他的被褥上搞出什麼喜事來。

人們遲遲疑疑走進來,擠滿一屋子,屋子裏煙騰霧罩。顯然,人們看見羅超的神色態度,不像往常來的幹部,便格外檢點自己的言行舉動,都是先打量一下房內高雅的布置,在門外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然後小心地走進房裏,十分拘謹地找個地方蹲下來。羅超一麵哼呀哈的同人們打招呼,同時又不停地整理屋內的布置,這裏摸摸,那裏按按,撣一撣落在桌麵上的煙灰,又拉一拉被揉皺的被褥。他皺著眉望望江波,那江波卻十分快活,他是談話的中心,許多人圍著他,無所不談,他談著笑著,時而靜聽,時而爭吵,時而指責別人,時而哈哈大笑著從別人的攻擊中退卻。

“人齊了,咱們談吧!”江波站起來說,“我把羅超同誌的計劃介紹一下,羅同誌來幫助你們總結棉花豐產經驗。這也要靠大家一起幹才行,”

“外麵還有人嗎?”

“有!”翠蘭說:

江波說:“女同誌都坐在炕上去,門外的人都進來吧!”

翠蘭望望羅超的臉色,對江波說:“咱們到院裏去談吧,江波!”

江波另有用意,因而裝做不理會翠蘭的意思,大聲說:“老羅不是外人。大家隻管進來吧,翠蘭,你們上炕去!”

翠蘭望著羅超說:“羅同誌,在哪兒好啊?”

“對,對,對。”羅超急切地應和著,“這裏擠不下,還是院裏好。”

這本是件小事,可是大家看看羅超那神氣,不知怎麼一來,你望我,我望你,似笑非笑,調皮的小夥子躲在羅超背後擠眉弄眼作出怪臉。

江波瞥了羅超一眼,頗不愉快地沉吟著說:“好吧,外邊去吧。”

羅超忙著把桌子和床鋪整理一遍,連吹帶打,撣去灰塵,折騰了好半天,才走出去,順手掩上身後的屋門。人們在院裏席地而坐,江波和一些人坐在磨盤上,他看見羅超走來,急忙讓出磨盤上的一塊地方。羅超擺擺手,遠遠站著,沒有走近磨盤。機靈的翠蘭,搬來一把破舊的太師椅給羅超。羅超客氣地點點頭,推讓了幾句,坐下來,看看手表,又望望江波,好像在說:“抓緊時間吧!”大家都好奇地望著羅超。羅超高高地坐在人群之旁,就像一座孤傲的尖塔,高聳在一片矮屋之上。

一連十天,江波被數不清的事務糾纏著。頭幾天,白天緊張地播棉,晚上幫助社管委會製訂包工細則;後幾天,縣委邀他去參加縣委擴大會,請他在會上作合作社試行包工包產的典型發言;會後又同幾個區書和巡視員研究了一些細節問題。因而,直到會後第三天中午,他才從縣上趕回來。

開會期間,連天陰雨,江波從縣委動身時,天空微微開朗,不料走到半路,細雨拂麵而來。四外,灰雲密布,雨霧蒙蒙,山塬隱沒,雲樹混合,田野格外的寧靜。

江波急急地走著,心裏惦念著羅超。自羅超來後,他一直未能擠出點兒充裕的時間去和羅超談談。每逢有上麵派來幹部,他都多接近,借機會學點兒什麼,更何況羅超既是老同學,學識又是那麼豐富。他曾去找過羅超兩次,都沒找見,問了許多人,人們全說不上來。三天前,他上縣裏去,中途遇見羅超,發覺羅超愁眉苦臉,精神萎靡,便問起他幾天來的情況。羅超鎖著眉頭,沉吟半晌,才說:“沒有什麼!”到縣城後,碰到翠蘭,翠蘭說:“羅先生是進城吃飯來的。”再問其他情形,翠蘭說:“你到村裏去看看就明白了。反正,除去把那幾株棉花擺設到牆上以外,再沒見進行旁的事。看來,羅先生一點兒也不著急。”聽了翠蘭的話,江波一直不放心,決定縣委會一完,先去看羅超。

“羅先生不在這兒,他早走了。”房東女人對來找的江波很遺憾地說。

江波奇怪地說:“走了?”

“羅先生嫌這兒不靜,又嫌磨道裏的氣味難聞,搬家了,搬走三四天了。”

“搬到誰家啦?”

“不清楚,有人說搬到馮大伯家啦,有人說搬到別的村去了,還有人說,已經回省裏去了,都不一定。”那婦女說,“你到馮大伯家去看看吧!”

馮大伯老兩口,年過七十,沒有兒子,三個女兒全嫁出門。老兩口住著一座大院子,房雖古舊,倒也寬敞。江波暗自想道:“怪道他要搬到這裏來住,這裏多安逸啊!”他站到樓門屏風旁看看,隻見東房門上新掛了一個印花土布門簾,便走過去,小心地推開房門,向裏張望。隻見屋內窗戶半掩,光線昏暗,炕上擺著些瓷盆瓦罐,房頂漏下來的泥水,滴滴嗒嗒,四處飛濺;羅超坐在房角,低著頭,弓著背,默默無言,十分愁苦;聽見有人推門,便猛地抬頭,站起來,凝視片刻,才強笑著說:“噢,你回來了,江波!”

看著眼前的情景,江波心裏不愉快,這情形,既在他的意想之外,似乎又在他的預料之中。從十天前羅超和社幹部見麵之後,江波就替羅超擔心。他也曾向羅超講過一番忠告,那時羅超隻是淡淡地一笑,說:“這沒有什麼!”而江波也沒想到,他竟會弄得這樣狼狽,說起來,簡直是件奇聞。

“他們竟把你撇在這個漏勺一樣的冷宮裏不管麼?”

羅超聳聳肩頭,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

馮老漢聽見有人說話,從房裏出來,為難地說:“這間房久不住人,我老了,也沒力氣修補。這位,這位他指著羅超,但怎麼也想不起房客的姓名。”

“我姓羅!”羅超淡淡地說。

“噢,噢,這位羅先生,那天來,硬要住。我說怕住不成,羅先生說,房子空閑著怎麼住不成?我說,怕漏,羅先生不信。嗨,到底讓羅先生受屈了。”

羅超不悅地說:“那時候,我怎知道這房真不能住人?”

江波問道:“大伯!社裏的幹部怎麼也不管呢?”

老人沒有立刻回答,他暗暗拉一拉江波,把江波叫到自己房裏說道:“這位羅先生是個怪人。半夜裏,我聽見雨大了,就披上衣服,拿了個燈,到那邊房去;看見漏得厲害,我叫羅先生搬過來,和我老兩口一個炕上睡,可是那羅先生寧願抱著鋪蓋滿屋轉,說啥也不過來。”

他的老伴埋怨道:“你不聽我的話,怪誰!我隻管給你說:羅先生準是個大官,看行頭就和凡人不一樣!”

老漢歎著氣,搖著頭,爭辯道:“我心裏說,幹部該是一樣的嘛,怎麼江波就能十天八天和咱們一個炕上睡呢?”

馮老婆湊近江波的耳朵說:“羅先生還沒吃早飯呢!”

江波說:“怎麼,快晌午了,還沒吃早飯?”

“聽管過飯的人說:咱們鄉裏的飯,羅先生咽不下去。我早晨把飯做好,怕羅先生不來吃,想叫又沒敢叫。”

“真不像話!”江波自言自語道,忿忿地走出門,向羅超問道:“沒吃早飯嗎?”

羅超難為情地笑笑,沒有答話。

這時,老虎媽的大兒子拖著一雙軍人穿的舊皮鞋嗒啦嗒啦走進來,愣聲愣氣地喊道:“江波叔,我媽叫你吃飯哩。”

馮老婆說:“大虎!回去給你媽說,江波在我家吃飯哪!”

大虎說:“我家飯都做好了,你還沒燒鍋呢!”

馮老婆說:“燒個鍋不費事!”

江波說:“這樣吧,大虎,我在這兒吃,你領羅同誌上你家去吧。”

大虎咬著指甲,遠遠地望著羅超,半扭過身去對江波說:“我媽媽是叫你去呢。”

“無論誰,都一樣啊!”江波說。

“嗯!”

大虎這孩子還不懂人情世故,扭捏著身子,不肯讚同。“又不輪我家管飯!”

“你去吧,江波。我不餓。”羅超用力向後甩著頭發,走進房去,猛烈地閉上房門,牆壁上的泥土也被震動得簌簌下落。

江波歎了口氣說:“大虎,回去給你媽說,我們要來兩個人。”

大虎高高興興地拖著大皮鞋走了。江波向馮老婆說:“大嬸,那你就不要費心啦。”說罷到房裏去找羅超,羅超先說他不想吃飯,可是究竟敵不過肚子裏的餓火,終於跟江波去了。

老虎媽給江波做的是豆腐臊子旗花麵。羅超低著頭不說話,很快地吃完飯,放下碗就走了。吃飯的當兒,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陰雨天,不能下地,人們在家閑著,聽說江波來了,便一個個跑來。多數人是來和江波閑聊天;社幹部們則是有些工作上的問題,借機會和江波研究,討主意。江波一麵吃飯,一麵回答人們的問話,直到最後,才拿羅超的事詢問幹部。社主任咬著煙管,直抓頭皮。

社秘書轉過臉去,唉聲歎氣。

其他人也是麵麵相覷,啞然不語。

江波向老虎媽道:“你們的工作進行得怎樣?”

老虎媽生氣地說:“江波,這件事,幹脆拉倒吧,都是你給我惹出來的麻煩。我們一群婆娘女子家,能有啥經驗?那二畝豐產花收成高,怕是老天爺特別照顧的!”

江波說:“你這是什麼話!羅同誌怎樣和你們研究的?”老虎媽說:“他就是照了幾個相,和我談了一回,問了問我們組的棉花作務情形,嫌我講得不好。後來,我把全組人召集起,找了他幾次,都沒找見人。有一回,找見了,他說叫我們自己談,談完了,給他彙報;我去向他彙報,他隻聽了一半,就說他有別的事,以後再談。後來聽說他是上縣看戲去了。等他回來,我又去找他,沒等我開口,他就先說:‘你們是不是真有一千多斤的收成?’這該叫我咋說呢?莫非要我討保具結不成?我沒言語就走了。以後,再沒去過。”停了一停,她又補充道:“唉!江波呀,你饒了我吧!再給我找這號麻煩,我不依你!”

社秘書也說:“別的不說,光是住房、吃飯,就支應不下來。咱們這窮鄉土圪,除去土房小炕,粗茶淡飯,再有啥呀!又逢上二三月,家家都是雜糧野菜。我看不如叫羅先生先回去,等收了麥以後再來。”

其他幹部和群眾也附和著,紛紛議論,社主任止住大家,說:“別說這種沒意思話了,咱們再多想些辦法,盡量讓羅先生滿意。羅先生能上咱這窮地方來就不容易。”

江波說:“他初來鄉下,生活過不慣,時間長了會習慣的。”他又轉過臉來對老虎媽說:“不管怎樣麻煩,你們的經驗非長上翅膀不可,這不是你個人的事。像你剛才的話,根本不像老虎媽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