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土屋裏的生活(1 / 3)

夜間落雨,早晨轉晴,滿天白雲塊塊,悠悠東去,好似解凍的冰河,載著浮冰,向大海漂流。雲後,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光芒時隱時漏,大地忽暗忽明。

駐社幹部江波,疊起一堆文字材料,推開窗戶。窗外,陽光溫和,春風輕柔,杏樹枝頭的露珠兒閃閃下滴。雨後清晨的醉人氣息,洗去他遲睡早起的疲勞,使他頓覺輕鬆舒暢。

他向坐在炕邊咬著煙管的紅光社社主任說道:“咱們這兒糟透了!其中惟我最糟。”他轉過臉來接著說:“我一直想,由於我無能,不知把多少寶貝埋沒了。前年,張俊文的豐產棉,一畝拾到九百斤籽棉,去年,老虎媽的小組,達到一千一。登了報了,發了獎了,可是怎麼樣?九百哪,一千一哪,還是被關在一畝八分地裏,今年是一畝八,明年還是一畝八。如果老是這個一畝八,縱然提高到五千斤,又有啥意思!”

“是啊!確實意思不大。”社主任慢吞吞地說。

江波又說道:“你回去,把老虎媽小組的材料再好好準備準備,咱們要係統地總結一下。播種階段雖然用不上了,”

“這,咱們認真地用新疆的經驗,可是往後呢,咱得把老虎媽的經驗和新疆的經驗摻和起來才行。”看見社主任沉默不語,他接著說:“無論如何,要把老虎媽的經驗從那塊一畝八分田裏解放出來,讓它長上翅膀飛。”

主任說:“唉!弄了不止一回啦,不行啊,我們都是些老粗,麵前擺著一大堆珍珠,就是串不到一條線上。你能不能搬到我們社去住幾天?”

江波說:“你知道我的底子,農學院隻住到二年級。”

“不過不要緊,我給省上寫了幾封信,上麵答應最近派人來。”

“當真麼?”

“當真。”江波說,“要來的人,是我在農學院的同學,昨天我收到他一封信,他這一兩天就來了。”他抑製著內心的快樂,又說:“到今年秋後,再看咱們沿河這一大片的棉花,是怎樣個收成吧!”

社主任夾著煙管,匆匆站起來,說:“我走了,先把這消息告訴大家,讓大家高興高興。”

“不要隻是高興,要好好準備材料。”江波望著社主任的背影,愉快地喊著。

午後,地麵漸漸酥鬆,正是播棉時節。各社都趁墒搶種,江波也跟著社員們,到田間去。

田野歡樂而熱鬧。

空中的灰塵,經春雨衝刷而沉澱,田野顯得更加寬闊;薄雲退盡,天空高遠而開朗;大地清潔如洗,村舍山塬一新;遠望秦嶺,白雲如帶,雲外奇峰如春筍般爭相突出;高原深穀,小路可辨,一隻大鷹,遠遠地順穀底滑翔而來,又騰空而去。

一隊隊犁犋,人畜相間,在田壟間轉來轉去。那提籃點種的、舞棒打土的隨其後,姍姍而行。江波也扶著犁拐,夾在農民之間,踏著鬆軟的泥土,自由自在地揚著鞭子,吆喝著,有說不盡的愉快。剛到地頭,忽聽村邊一陣尖銳的呼喊:“嗨……江波……”他回過頭去,見村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吉祥老漢,正望著江波指指畫畫給另一人講說什麼;那另一位,是個年輕的幹部,一身藏青色薄呢製服,他交抱雙臂,麵帶微笑,謙虛恭謹地站在那裏。江波細看了一會兒,猛地丟開犁拐,大踏步地跑著吼著,奔到那個青年幹部麵前,照著那個青年的胸脯打了一拳,說:“你怎麼今天才來?叫人好等啊!”那青年伸過一隻手來,兩個朋友緊握著手,用力地搖著;江波的手掌闊厚有力,直到對方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才哈哈大笑著鬆開手掌,而他朋友的四個纖細的手指,已像粉刷匠的排筆似的,膠合在一起了。

“到家裏去吧,羅超!”江波說。

回到家裏,兩個人又握手、抱著,搖呀推的鬧騰了好一陣。最後羅超坐下來說:“我真羨慕你!”

“我有什麼可羨慕的呢?”江波笑著說。“大老粗一個!”羅超說:“你多麼樸素啊!一身粗市布棉衣,已經拆洗得發白了,穿過好幾冬了吧?”

江波說:“其實這是五三年才縫的,我們在鄉下就是費衣服。”

羅超說:“一套棉衣過了三個冬,還說費嗎?”想了一想又說道:“自然,在農村工作應該如此,可是在城市裏,穿上你這身衣服,就不便上街了。”

江波笑著說:“怕警察幹涉嗎?”

“那倒不會!”羅超也笑了,“我路過地委,和你們地委書記談起你。他稱你們這批人是互助合作專家,真是恰如其分。”

“算了吧!我們這些鄉下佬,工業化的大世麵一點兒也沒見過,充其量也隻知道些記工算賬、包工包產罷了,談什麼專家呢!”

羅超嚴肅地說道:“可不能小看自己。你把自己獻給農村社會主義建設,默默無聞地工作著,這是真正的無名英雄。”

江波揚揚手說:“夠了,夠了,你跟誰學的這一套,酸溜溜的,真不嫌膩味!”

羅超說:“你以為我是瞎恭維你!簡直是”

“在學校的時候,難道大家不是都喜歡接近你!”歇了一下,他忽然關切地問道:“瑞娟常有信來嗎?啥時候吃你們的喜糖呢?”

江波歎了口氣,苦笑著說:“我一直沒告訴你,為的是盡量不去想她。”

“我們的關係,很可能要吹了。”

“吹了!”羅超懷疑地說,“為什麼?”

江波說:“我現在是個鄉下人哪!你瞧瞧我的樣子,不是很明白嗎?”

羅超仔細端詳著他的朋友。和六年前相比,江波確實另是一個人了。臉龐由蘋果型變成倒掛著的香蕉梨;眼角邊出現了細紋;最有趣的是,滿腮生出淺黑色的茸毛,它通過下巴,蔓延到喉部;麵顏黧黑粗糙,這是曠野的陽光風沙長時間刻下的印痕。六年來,江波一直生活在鄉村的小土屋裏。先是擔任青年團區委書記。三年前,縣黨委抽調五個團區書專做互助合作工作,江波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們五個人,從整頓臨時互助組做起,如今全縣已合作化。這期間,他住遍全縣,山石陡峭的秦嶺峽穀,一望無垠的渭北平原,到處留下他的足跡。鄉村的風土,自有它的愛好,它把一個文弱的少年,雕成一個粗獷的北方農民的形貌。

“你是變得多了!”羅超同情地說,“可是,就是這麼一點理由嗎?”

“當然不止這一點。”江波說,“她提出一個條件:要我離開這兒,到她那裏去。”

“你呢!你怎麼回答她?”羅超問。

江波苦笑道:“我覺得這兒挺好!”

羅超說:“你不要發愁,把責任交給我,我寫封信去,好好罵她一頓,糾正糾正她的腦筋。她這是什麼戀愛觀喲!”

“好了,不談這些了。談談你自己吧!”江波說,“你這次下鄉來,打算怎樣做法?”

羅超頗為莊重地靠著椅背,雙手墊在腦後,一隻腳輕輕地拍著地麵,自信而悠閑地說:“你給我參謀一下吧,江波!我的目的,是要深入地研究一下老虎媽的經驗,寫出一點有分量的東西。在你麵前,我可以直說:幾年以來,咱們省出現了不少豐產的奇跡,我在機關裏,也看了不少研究性的技術總結報告,可是連一份像樣的總結也找不出來。你們這兒,有人來過嗎?”

“縣技術站經常有幹部來!”

“指望那些人能搞出什麼名堂!做這事,既要有水平,又要有時間。”羅超輕蔑地說,“在動身之前,我擬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你看行得通不……”接著把他的具體計劃、步驟、方式、方法以及整個過程的全部細節講了一遍。

聽完羅超洋洋灑灑的談話,江波驚異而拜服地說:“你真行!時間夠用嗎?”

羅超說:“領導對待我,和對別人不同,隻要我覺得有需要,待多久都可以。”

江波說:“這就好。能待多久呢?”

“看情形再說吧。”羅超說,“自參加革命以來,一直坐辦公室,簡直快要發黴了。一直想換換口味,來農村看看。所以領導派我來,我沒講價。剛到這兒,就覺得一切全很新鮮。打算多待些日子,像你一樣,把自己的一份力量獻給農村。”

“好哇!”江波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告訴你,我這一片,有十多個大社,棉花是主要作物。我們準備大整一下,把豐產田的經驗,拿到大麵積上去,有你幫助,技術問題就不發愁了。老虎媽是紅光社的一個婦女組長,離這兒三裏路,回頭找個人領你去。”

第二天早晨,江波到紅光社去看羅超。紅光社幹部給羅超找了村中最好的房子。這房坐北向南,翻修不久。羅超占住兩間,向南有大窗,窗紙新糊,潔白明淨;窗外院地寬敞,有杏樹高過窗楣;房內牆壁用細泥粉過,炕牆上,有印花紙裱糊的炕帷。原先堆放的雜物,全被房主除去,為了歡迎上麵派來的幹部,房主似乎格外地殷勤。然而,最值得讚歎的,還是羅超那種善於布置的才能,他竟把一間農村小土屋擺布得十分雅致:炕席上鋪著厚茸茸的褥毯,上麵蒙著一幅色彩淡雅的印花床單;一束滿樹銀花的豐產棉標本,兩串留作種子的殷紅的辣椒,被羅超討來,點綴在牆上,顯得另有風趣;一個土紅色的瓷罐,原是被房主丟棄在房角的、醬園裝豆腐乳的粗瓷罐,被羅超撿來,擺在桌上,插上幾枝野花,反倒顯得古香古色。

這間被約略美化過的房子,如果也有缺陷的話,那就是窗外杏樹旁的一盤石磨了。磨道裏散發出牛糞馬尿的氣息,不時撲進房來,大掃住客之興。石磨南邊,有個豬圈,圈牆殘缺,那個愛串門的老母豬,最愛領著她的豬少爺和豬小姐拜訪新來的客人。羅超清早起來,已和它有過兩次小小的麻煩,到頭來,他隻得把房門緊閉。

“你真有辦法。”江波打量著房內的布置,驚訝地說,“這房我也住過,可是經你這麼一布置,完全變了樣子,連我也不敢冒冒失失的進來了。”

羅超謙虛地淡淡一笑,擺著手勢,請江波坐下,親切而熱情地說:“應該熱愛生活,你說對不?”接著他又發表了許多熱愛生活的議論,講軍人怎麼布置和美化戰壕坑道等等。

江波沒有表示意見。幾年來,他的生活是在泥土裏打滾,走在哪裏,坐在哪裏;什麼時候累了,隨便揀個地方躺下,草堆也罷,犁溝也罷,墳邊,路邊,全是天然的好床鋪,因此,對羅超這番熱愛生活的話,一時也難全部明了,他隻是委婉地說:“別弄得群眾不敢上你這兒來就是了!”

“沒關係!”羅超說,“這裏的人真好。熱情,誠懇。昨天我一到,就擁來一大群人,七手八腳地給我收拾屋子。你一句,他一句,給我講社裏各種情形,簡直像一家人一樣。”

江波說:“這就很好。我還擔心,怕你初到此地,生地裏插不上鏵呢!早飯時幹部們全都在家,我想借這機會,把他們找來和你認識認識,把你的計劃向他們講一講,也好爭取他們主動地幫助你。你看是不是有必要?”

羅超信口答道:“也行哪!”

幹部們陸續到來,站在門外,很親熱地向羅超問好。羅超樂而卻不忘形,甚至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動,力求處處得體,他在房內踱來踱去,時不時向屋外客氣、自信而莊重地點點頭,舉舉手,笑一笑,哼哼哈哈地向來人打著招呼。人們向屋裏望望,一個個,不約而同,蹲在門外,隻有社主任一人到房內來。

江波坐在炕邊,和社主任娓娓交談,直到屋外人聲嗡隆,他才喊道:“都進來吧,別再閑磕牙了!”

頭一個踏進屋裏的,是個青年女子,名叫翠蘭。她大大方方向江波打過招呼,然後靠炕邊站著,把屋內的布置細看一遍,好奇地望著羅超,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一個中年婦女,懷裏挾著個吃奶的孩子,虎虎地闖進來嚷道:“我把碗筷扔下沒洗就跑來了,還來遲了,叫你們大家久等了!”

旁邊一個小夥子說:“來遲了,還不悄悄坐下,吱哩哇啦叫什麼?”

那婦女說:“哎喲!礙你什麼事啦?”接著她向羅超說:“羅同誌,到鄉下來能住慣嗎?”

羅超點點頭,用鼻子哼道:“嗯,嗯。”